一九七八年，东省辽市。
“顾毓舒同志在农场表现不错，领导们让我把她遣送回来，家属签个字确认吧。”
农场派来遣送顾毓舒回家的人，将单子递给她丈夫周鹏秉。
还不忘敲打她几句。
“之后可不能再有小资分子思想，看那些国外女白人无病呻吟的毒草书籍，清楚了吗？”
顾毓舒麻木站在他身后，嗓音嘶哑：“知道了。”
家里的门开着，里面的摆设几乎没变。
印着“大团结”字样的两个搪瓷杯静静躺在木桌上。
掉漆绿门上挂着的的摩登女郎日历清晰地显示着，她已经离开了整整五年。
五年前，
刚被他们逼着替顾敏华去顶罪下放农场的时候。
她天天做梦都想回到这里...
她写了无数的信给周鹏秉，问他家里好不好，女儿好不好。
可那些信，他从来没有回过，也一次都没来看过她。
五年的磋磨，足够杀死一颗枯萎的心。
所以现在真的回来了，她好像也没觉得多激动。
这五年的折磨，也算是让她看清了一件事——
这个家，原本就是，有她没她都一样。
周鹏秉签完字把单子递回去，皱着眉冷声开口，
“你还在门口杵着干嘛？赶紧进来，也不怕邻里看笑话。”
而女儿周瑶瑶手里拿着个木雕小人，鼓着腮帮子在鼻子前扇着风小声嘀咕，
“好臭啊，一会小军他们看见肯定要笑话我……爸爸，你赶紧让她去洗澡，真丢人！”
顾毓舒沉默听着，目光转向孩子身后。
客厅里摆着个落地镜。
镜子里的她头发凌乱，面色枯槁，露在外面的手全是冻疮和豁口，看上去狼狈极了。
以前女儿就嫌弃她。
觉得她只是个家庭主妇，没有体面的单位工作，每天只知道围着锅碗灶台转。
现在她去劳改了五年变成这样。
周瑶瑶更看不起她这个妈，也很正常。
可到底是十月怀胎生下的亲骨肉。
哪怕回来之前她就想明白了，胸口还是忍不住涌起一股闷痛。
周鹏秉绷着唇上下打量她一眼，大概也是觉得她太脏，
“你去楼下洗干净上来吧，我去给你拿套衣裳。”
他转身要进去，顾毓舒却叫住他，
“别麻烦了，我不进去，麻烦你把我的证件拿出来给我，方便的话，咱们顺便去把离婚证扯了吧。”
周鹏秉皱紧了眉：“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去扯离婚证，孩子我不要。”
顾毓舒低着头，声音被冻得打颤，却无比坚定，
“反正五年前你已经跟我划清界限了，现在只是去扯个离婚证，不会很麻烦的。”
“你疯了？！”
周鹏秉满脸不敢置信，压低声音呵斥：
“你跟我离了婚活得下来？说出去也不怕被人笑话？”
他这几年是没抽出时间去看她，
但他也没想过跟顾毓舒离婚，
毕竟她是孩子的妈！
客厅里的周瑶瑶也呆住了，她妈居然要跟她爸离婚？！
要知道，以前她妈可是一副离了她爸就活不下来的样子。
摔一跤都要闹得不可开交....
非要她爸去医院陪着，现在能主动说不跟爸过了？
“我有手有脚，为什么会活不下来呢？”
顾毓舒平静反问：
“这么多年来，你们有我没我都一样，现在只是正式扯个离婚证而已，我也不会大肆宣扬。”
她的态度过于平静克制，以至于让父女俩都觉得她陌生。
周鹏秉也想过很多次顾毓舒回来的场景.
要么就是絮絮叨叨说这些年受了多少委屈;
要么就是抱着女儿嚎啕大哭;
唯独不曾想过她会用这幅态度说出要离婚的话。
“你这话，是在赌气？怪我这些年没管你？”
他捏了捏拳头，努力将语气放得和缓。
“我也不是不想管你，但你当年下乡，是因为私藏禁书，那会儿上头查得得多厉害啊！如果我跟你联系，害了咱们一家和女儿怎么办？”
“这些年你受的委屈，我之后肯定会补偿你，既然都回来了，就别计较以前的事儿了。”
顾毓舒听着，唇角微微牵了牵，笑意却不达眼底。
“可是当年私藏禁书的人，是我吗？”
她和周鹏秉对视。
“假如下乡那个是顾敏华，这些年你们也会不闻不问吗？”
周鹏秉被她问得一噎，脸色顿时僵硬，顾左右而言他道：
“你别无理取闹，说得这叫什么话？敏华身子那么弱，怎么能……”
他组织了半天语言，却没能将那句话说出来。
顾敏华怎么能下乡呢？
顾毓舒知道周鹏秉的意思，也不想和他争执了。
“你要是觉得我在无理取闹，那就是吧，别再互相浪费时间了。”
早在他们逼她下乡的时候，她就知道了自己在他们心中的分量。
再问其实都没什么意义。
现在，她只想把婚离了，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你本来就是在闹，还跟爸爸犟嘴！”
周瑶瑶仰着头，两根羊角辫高高竖起。
像个小炮仗似得怒冲冲道：
“外公外婆说得对！你就是掐尖好强、小气吧啦！到现在都还记小姨的仇！”
膝盖传来钻心的痛，顾毓舒面色一白，踉跄摔在地上。
这是之前在农场的时候被罚跪留下的旧伤。
那些人对她这样的阶级敌人，像是对待牲口一样。
打断了她的腿
又逼着她数九寒冬的天罚跪，
虽然后来接好了，却还是成了半个瘸子。
而她的亲生女儿和丈夫。
不在意她替顾敏华受过这些年吃过些什么苦，
反倒觉得她在无理取闹。
周鹏秉见她摔在地上，皱了皱眉拉过女儿低声道：
“别这么说！大人的事情，你小孩别掺和！”
但他这话也没有责备的意思。
只是甚至还故意看了顾毓舒一眼，好像在说“看吧，你还没个小孩子懂事。”
这样的话，顾毓舒已经听了很多次，早就麻木了。
就因为出生时跟顾敏华抱错，他们就觉得她该拿一辈子来弥补。
以前疼爱她的父母逼她让出读书的机会，
青梅竹马的丈夫逼着她让出去文化馆的工作，
最后顾敏华私藏禁书被人举报，
他们又要她替她受过下放农村.....
连亲生女儿，都言之凿凿替顾敏华作伪证。
说亲眼看见她把书塞进了顾敏华的抽屉。
她都这么多余了，不过想要个自由，他们还不肯同意了？
“该赔给她的，我都已经赔了。”
她费力站起来：
“我把你和周瑶瑶也赔给她，反正你们也想跟她做一家人，你实在不同意离婚，我就只能去告发是顾敏华私藏的禁书了。”
“到时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