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一个时辰,仪仗队伍从永定门出了京城继续朝南前进,车轮“轱辘轱辘”轧过人烟稀少的郊外。
映入眼帘的是大片广袤无垠的沼泽林地,河流湖泊密布,草木繁茂,葱葱郁郁,与繁华似锦的京城截然不同。
南苑这处是京畿一带最大的御苑猎场,周围一百六十里,比整座京城还要大三倍。
抵达行宫,萧琂率先纵身下马,阔步走到后方的马车旁搀扶杨满愿下车。
“以往孤来南苑行宫皆在晏清殿入住,晏清殿僻静清雅,孤从前也在那边的藏书阁存了不少孤本书籍,愿愿可要随孤前往?”
杨满愿哪有不应的道理,也主动挽住他的手臂,“都有什么孤本呀?怎么原先也没听殿下说过?”
萧琂眼底含笑:“多是些山水诸胜览记,原先见你喜好读史,孤便没有特意提起,如今既来了南苑这边,愿愿权当解闷可以瞧一瞧。”
言罢,他又细心地抬手将杨满愿发髻上略朝下歪斜的赤金衔珠凤钗扶正了些。
杨满愿这才知晓自己方才在马车上把发饰蹭散乱了,不禁双颊薄红。
皇帝负手立在一旁,看得牙酸。
他凉凉地睨了儿子一眼,随即低声道:“愿儿,朕提前吩咐这边的海户为你备下几匹温顺的小马,可要看看?”
海户是指常年驻守在南苑里户民,因南苑又称南海子,故而得其名。
父子二人的视线皆汇聚在杨满愿身上,暗潮涌动。
杨满愿却是迟疑了。
她从没骑过马,确实好奇专门为她准备的马匹是何等模样。
尤其此处放眼望去尽是一望无际的葱郁草木,让人心旷神怡,与皇宫金阙高墙内的压抑森严截然相反。
静默半晌,杨满愿才小声道:“子安,不如咱们先看看马罢?”
萧琂怔了下,心中微涩。
皇帝剑眉轻挑,眼底的笑意掩不住,“子安你也真是,都来南苑围猎了,还拉着愿儿看什么书?”
平时在文武百官面前深不可测、威严阴鸷的帝王,如今却随口说出这些争风吃醋的话,也是违和至极。
可没等他高兴多久,杨满愿便抱住萧琂的手臂,软语撒娇:“子安等下教我骑马可好?”
“我从来没骑过马,早就想领略在马背上迎风疾驰的畅快了。”
她本就身着一袭洋红色窄袖骑装,比平素多了几分俏皮娇憨,如今这般特意软着嗓音说话哄人,教人如何能招架住?
萧琂失笑,“好,孤教你。”
皇帝脸色微沉,挥手示意随从去将备好的几匹小马牵过来。
这些马匹中有通体雪白的乌珠穆沁马,也有带着金色光泽的汗血宝马……都是精挑细选出来最为温顺的幼马。
杨满愿左看看右看看,只觉每一匹都喜欢,都不知怎么选才好了。
许是看出了她的纠结,皇帝沉声道:“全都是你的,随便骑。”
杨满愿这才选了一匹枣红色的小马,其余落选的几匹又被人牵了下去。
萧琂开始教她如何踩着马镫上马,皇帝也紧随在旁,一瞬不瞬盯着她,生怕她不小心摔了。
待她顺利上马,萧琂也没敢轻易将缰绳交到她手中,而是由他牵着马匹在附近场缓慢散步。
茫无边际的广阔林场上,清瘦俊朗的青年和健硕英武的男人紧跟在匹枣红色幼马身旁,片刻不敢走神。
而骑在马鞍上的娇艳少女则神采奕奕地左顾右盼,极目眺望远方水天一色的壮丽风光。
然而好景不长,才过了半个时辰她便感觉一阵火辣辣的,像是被马鞍磨破了皮……
眼看着两个男人牵着马匹漫无目的地前行,还离行宫越来越远了,杨满愿犹豫再三,还是嗫嚅着小声开口:
“别,别再往前了,我有点不舒服。”她说话的尾音绵长微颤,可怜巴巴的。
皇帝蹙眉,“是哪里不适?”
萧琂也看向骑在马背上的杨满愿,心念电转,“可是大腿磨疼了?”
杨满愿羞红了脸,点头承认。
恰好不远处便有一处供人小憩的营帐,萧琂便将她从马背上抱了下来,进入这个可容纳四五人同时平躺的帐子里。
皇帝虽心有不甘,但察看杨满愿的伤势事大,他最终还是没挤进营帐去。
“愿愿别怕,孤先瞧瞧严不严重。”
萧琂耐着性子解开她身下胡裤的盘扣。
确实被马鞍磨得一片通红,好在没真的破皮。
虽说他们二人身处营帐里,可四周便是广袤无垠的林场,与在室外无异,杨满愿羞赧得双眼都不敢睁开了。
这处圆顶营帐虽小,但地面却是铺了一张泥金色的羊毛团花纹毡子,她好歹不是直接躺在泥土草木之上。
可一想到此处兴许会有豺狼猛兽出没,她整颗心又提了起来,惊恐难安。
“子安,咱们快回行宫罢?我害怕……”杨满愿一双潋滟杏眸蓄着泪花。
在这顶小营帐里与直接在荒郊野外有何区别?
皇帝单手牵着枣红色小马伫立在原地,见杨满愿与太子迟迟没有出来,他顿时眉心一跳。
他毫不迟疑放下手中的缰绳大步上前,只见杨满愿仰躺在营帐的羊毛毡子上,眼中泪光盈盈。
轰然之间,皇帝胸中满腔妒火疯涨涌动,“让朕在营帐外好等,子安你倒是先陷入温柔乡了。”
萧琂自然不理会父亲的阴阳怪气。
此处临近一片苇塘,芦苇尚未繁茂,但此时随风摇摆也发出飒飒声响。
北迁归来的鹳鹤鹭雁也在周边忽高忽低的翱翔飞行,时而营帐的圆顶上划过。
如今正值仲春时节,尚有微凉寒意。
皇帝剑眉微蹙,眸光如鹰隼般锋锐。
一时不察,竟给了儿子个表现的机会。
他如今不过是权宜之计,他可不是善罢甘休的性子。
待来日他必是要将儿子踢出局的。
但此刻,嫉妒与不甘的情绪如同藤蔓一般,迅速在?他的血液肤肉里生长扩散。
真是报应不爽,从前他鄙夷父兄皆因情失智,如今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可他又能如何?既无法割舍,又对她无可奈何,分明贵为天下至尊,却只能被她踩在脚底践踏。
在此之前,他甚至对儿子动过杀心。
只是萧琂终归是他悉心毕力十数载培养出来的储君,不论他如何冷血无情,也很难对这个视如己出多年的儿子动手。
好比萧琂顾及父子情谊,最终还是没有在玉泉山联合卫兵擒帝逼宫,皇帝亦是如此。
但凡他们不是父子,依照两人的性子早就与对方拼个你死我活了,又怎会酿成如今这般尴尬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