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明二十三年,九月初一。
正逢皇太孙三岁生辰,今夜将在东宫小办一场生辰宴。
可寿星小萧嘉才刚用过早膳就被父亲无情地拎到了上书房,连生辰假都不给休。
萧琂虽以温润仁厚著称,可在独子面前却是个不折不扣的严父。
小萧嘉站在窗前,正抑扬顿挫地背诵着《千字文》,声音稚嫩清脆,神色认真。
“……金生丽水,玉出昆冈。剑号巨阙,珠称夜光……”
“遐迩,遐迩……”他顿住了,忍不住伸起小胖爪子挠了挠头,又小心翼翼地看向父亲。
“遐迩一体,率宾归王。”萧琂微微拧眉,“昨日不是已能流利背诵?怎么才一日就生疏了。”
沉吟片刻,他又沉声问:“昨夜在皇祖父那边可是贪玩了?”
小萧嘉吓得呼吸一滞,抿紧双唇。
昨夜大爹爹带他与阿娘去畅音阁看皮影戏了,若说出来,父王定会不喜……
与萧琂相反,皇帝在人前一贯威严冷厉,可在小萧嘉面前却反倒是个纯粹的慈父。
一方面,自然是因为萧琂对孩子已足够严厉;另一方面,皇帝也是确实疼爱他。
见儿子如此紧张,萧琂心中微叹口气,“继续往下背诵罢。”
小萧嘉双眼一亮,“是,父王!”
上书房再度响起孩童琅琅的读书声,这回倒是顺畅无比背完全篇《千字文》。
待启蒙课结束,已是下午申时过半。
小萧嘉刚回到东宫就又被杏云姑姑拎到内殿洗漱更衣,换上一身金黄色团龙纹的皇太孙朝服。
这时,一个梳着丱髻的小丫头蹑手蹑脚走了进来,左看看右看看。
确认内殿没有可怕的皇叔祖父,她才悄悄松了口气。
“嘉弟弟,你好了没?姨母和我娘在外边闲聊呢,我进来看看你。”
边说着,小萧瑛边走上前去,又伸手戳了戳弟弟肉乎乎的胖脸蛋儿。
小萧瑛是韩王长女,母亲是杨满愿的胞妹杨静真,自出生起她便被封为永福郡主。
因她自幼就经常出入宫闱,与皇太孙这个堂弟之间简直就如亲姐弟一般。
杏云笑眯眯道:“小郡主稍等片刻,咱们还没给太孙殿下梳头呢,您先在一旁坐着罢。”
话音未落,便有识趣的小太监搬来一张绣凳,小萧瑛也就乖乖坐下来等着。
她眨了眨眼,小声问:“嘉弟弟,今晚生辰宴皇叔祖父会来吗?”
“来呀,皇祖父还说给我准备了生辰礼呢。”小萧嘉一脸认真地说,“姐姐别怕,皇祖父不凶的!”
可他再怎么解释也没用,毕竟皇帝生得魁梧高大,周身凛锐的气势更是叫人望而生畏,寻常孩子见了就没有不怕的。
可偏偏就是这么位铁血帝王,平日对待小萧嘉几乎可以说是百般溺爱。
收拾妥当后,小萧瑛拉起弟弟的小胖手就往外走。
天色渐暗,四周曲廊高悬的琉璃宫灯被宫人们逐一点燃,美轮美奂,灿若繁星。
转眼便是三年后。
年幼的皇太孙初次出京便是跟随圣上前往北郊天寿山巡视新竣工的帝陵。
御极多年,皇帝向来勤俭自律,可近些年却数次下令扩建自己的万年吉地,挥金如土,委实让许多人感到费解。
步入陵寝正门,宽敞笔直的神道一眼看不到尽头,四周群山环抱,山势雄伟。
小萧嘉刚满五岁,性子沉稳了不少,即便被眼前景观所震撼也没有四处张望。
皇帝忽然垂眸,好整以暇地问:“嘉儿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小萧嘉神情变得严肃郑重,“回皇祖父,孙儿知晓。”
“那你可知阿爹为何带你同来巡视?”皇帝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试图纠正他的称呼。
小萧嘉面露茫然,“孙儿不知,还请皇祖父赐教。”
听他这一声声“皇祖父”“孙儿”,皇帝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但也始终没有动怒。
他语气尽量放缓,“嘉儿,这里没有外人,不必这般拘谨。”
四周随侍的扈从全是他的亲卫,只听命他一人,也绝不会将这些私事泄露出去。
迟疑片刻,小萧嘉才红着脸乖乖地喊了句“是。”
如今他已明白了许多事,但他也并不觉得反感。
皇帝压低的眉骨都舒展开来,拉起小手继续往前走。
迈入第一道祾恩门,他眯眸环视不远处金碧辉煌的祾恩殿,以及正北方向高耸巍峨的宝城地宫。
他忽然轻笑了下,“嘉儿,有件事朕想托付给你,也是此行带你同来的目的。”
小萧嘉下意识接话:“皇祖父请讲。”
“这里是阿爹阿娘将来的长眠之地,等百年之后,由你安排我们在此合葬。”
皇帝这番话说得极慢,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啊?”小萧嘉懵了。
缄默片刻,皇帝若无其事地说:“不必管他,他自有别的去处。”
“可父王也是阿娘的夫君,如果分开了,父王岂不是很孤单?”小萧嘉一脸认真地道。
他对生死尚无特别清晰的概念,但也知道不能让父王一人落单。
皇帝喉头哽塞,脸色越发阴沉。
不得不说,小萧嘉五官相貌没随杨满愿多少,性子倒是十足十得像,随便开口都能直戳皇帝的痛处。
偏皇帝就是拿她们母子俩没办法。
“嘉儿就忍心让皇祖父孤零零一人?”他单膝蹲下,大掌握住儿子的双肩。
听他如此说,小萧嘉也有些愧疚。
苦思冥想好一会儿,他又试探着问:“能不能皇祖父和阿娘、父王都在一块儿?谁都不分开,就没有人孤单了。”
皇帝拧眉不悦,生前他便无法正大光明与心爱之人做夫妻,怎么连死后都不能与她单独合葬?
况且,本朝帝王陵寝只葬一帝一后。
“嘉儿,朕才是你亲,唔……”一语未毕,便有两只小胖手同时捂住了他的嘴唇。
小萧嘉愁眉苦脸,“皇祖父别说了,你们都是嘉儿的至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