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是在这时候和沈悬相遇的。
第一次见面时她并不体面,身上的衣服遮不住身体,薄薄的、透透的一片纱而已。
还是冬天,摄影棚里取暖设备有限,拍摄间隙她就蹲下来,一为取暖,二为遮住自己。
沈悬是模特公司雇来的,他要保护的对象也不是黎颂,像她这样的小野模哪里值得。
但是能遇见绝对是个意外,那模特偷偷和拍黄色杂志的三流摄影师恋爱,动不动就过来找他玩,也给了沈悬和黎颂遇见的机会。
看过去的第一眼,她头发潮湿,衣服紧贴着身体,蹲下身缩成一团。
她没有抬头看,摄影棚内人来人往,她始终都低着头,用手给一截丝带绕成团。
她不抬头,可是来往的人都看她,看她衣不蔽体,笑她轻浮下贱。
沈悬没有观看别人谈恋爱的癖好,大多时候他都等在一个不远不近的地方,平时都是他一个人,看见黎颂这还是第一次。
已经是初冬,虽然称不上天寒地冻,但吹过来的风也刺骨。
他并没有过多的慈悲心,男人也似乎是天生就有一副钢铁心肠,很难与人共情,一开始他看见黎颂,只有一瞬间的讶异。
讶异这里有一个这样的女孩。
他甚至也没觉得尴尬,名利场里见多了大风大浪,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了。
后来她连着打了几个喷嚏,抬起头,那时候的黎颂有一张稚嫩的面庞,环顾四周后又一次低头去绕那个线球。
她始终都很安静。
一颗烟抽完,他的目光依旧落在女孩身上,他没看她多久,可是那始终垂着头的女孩问:“你还要看到什么时候?”
“冷不冷?”他问她,说话间已经把外套丢过去,落在她的脚下。
缠绕毛球的手停下了,缓缓的抬起头,她看向他。
像一只可怜巴巴的小狗。
小狗脏兮兮的,小狗食不果腹,小狗像是被人遗落在草坪,流浪了许久。
有人丢给她肉骨头,她就茫然的抬头,不敢多问一句,怕惊喜落空,有人收回那递出去的手。
看着他走过来,男人身高腿长,好像只用一瞬就到了她身旁。
地上的外套被他捡起来,下一秒披在了黎颂的身上,遮住四面八方涌来的风,让她摇摇欲坠的尊严又重回身上。
怔怔望着,他在这一刻突然明白,那团毛线并不好玩。
可是模特走了,她还来不及问他叫什么名字呢,刚披在身上的衣服现在就要脱下来,伸手递出去,他却说送给你了。
她恨梁岸,夜里做梦自己拿刀给他劈成了两半,她癫狂的笑起来,不解恨似的还对着空气一顿乱砍。
梦里边和人打架,醒来了也觉得累,扭了扭脖子,关节咔嚓咔嚓的响了起来。
今天有帕克给她介绍的“私活”,名利场内总是需要漂亮的女人做点缀,像是包装精美的像糖,芳香馥郁。
场合不一般,帕克完全是厚着脸皮才能塞进去几个女孩,他让黎颂穿的漂亮一点,到时候傍到了大款,咱们两个可就飞黄腾达啦。
飞黄腾达啦!
嘴里面念着他的这一句,黎颂在柜子里挑挑拣拣,正常人也不会在柜子里准备礼服,挑来挑去一件合适的也没有,最后帕克在影楼给她租了一件。
穷酸的很,还叫黎颂仔细点穿着,整埋汰了要赔钱。
真是可恨!
但是她看见了金焰,一瞬之间所有的怨气又都没了,自怪自己不够漂亮,入不了他的法眼。
跌倒一百次又爬起来一百次,她全然忘记了上次的屈辱,依旧百折不挠的出现在他身边:“好巧啊金焰,你也在这。”
“黎…黎…”金焰想了想,最终没想起来她的名字,女孩就乐呵呵的提醒他:“我叫黎颂。”
“啊!想起来了。”他往前走,黎颂就提着裙摆跟在他身后,也不吵闹也不聒噪,就是有点烦人,不声不响的像个幽灵。
回头看,她就冲着他笑,认真的说:“金焰,考虑考虑我。”
金焰果真考虑了一下,白赫由远及近的走过来,他抱怨着,说这样的社交太没劲,以后别叫我来。
“送你个有意思的。”这样说,把身边的女孩随手一推,她站不稳,向后踉跄着跌进白赫的怀里。
一片薄薄的肩,他伸手扶,扶住的是一片薄薄的肩。
惊慌失措的抬头看,叫白赫看清她的脸,然后男人蓦地笑了起来:“是你啊,今天不哭了?”
他记得黎颂,但是黎颂不记得他。
她只觉得唐突,忙的站直身子在他怀里离开。
点一根烟,他还拿着前几日她递过去的那个火机,咬着烟在嘴里,说话时隐隐约约的带着笑意:“不是喜欢有钱人吗?这个介绍给你。”
这样讲,二人才明白他的意思,下意识的去看对方,毫无预兆的对视。
他误解她,而她百口莫辩,解释不出半句。
支支吾吾的想说些什么,金焰就捏着她的下颚逼着她把头抬起来。
拇指有意无意摸进他的嘴角,他像逗狗一样的逗她:“她说她会听话,我不太确定,但我猜你能喜欢她这种类型的小姑娘。”
说着把人往后一搡,黎颂穿着高跟鞋,人在惯力下自然站不稳,又一次跌在他的身上。
把烟咬进嘴里,男人不在她身上继续浪费时间了,双手插进口袋里目不斜视的向前走。
在黎颂撞进白赫胸膛时,他擦肩前去,不咸不淡的讲:“提前祝你生日快乐,好兄弟。”
仓惶无措,金焰就这样潇洒离去,很快就看不见他的身影,只有头顶上明亮的灯,照的她无处遁形。
“他都走远了,你还要看多久?”
身后的人说话,这个时候才惊觉他们离得太近了,她“啊”一声,转身时拉开了彼此的距离。
白赫笑吟吟的,看起来脾气很好的样子:“你是模特吗?”
我看过你拍的杂志。
这句话黎颂不知如何去接了,不知为何,她在这话里听出了别的意思。
她拍过的杂志可太多了,穿衣服的、没穿衣服的,摞起来能砸死个人。
万分警戒,白赫伸出手,女孩下意识的就向后闪躲。
男人的手一停,扯她肩上垂落下来的装饰给她看:“你的衣服破了。”
“谢谢你,我知道了。”她把垂落的带子握在手里,弯弯腰十分礼貌的和他辞别:“我先走了,打扰到你了,不好意思。”
说着她就转身,希望白赫也能和她一样忘记刚刚金焰说过的话。
可是身后有人叫她的名字,准确无误的喊她黎颂。
那一瞬间她的呼吸都停止了,动作变得僵硬无比,片刻后才木讷的转身。
她很紧张,脸都白了几分,回过头却不敢问,只是静静的看。
而白赫却笑着问:“你不祝我生日快乐吗?”
不确定他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一个好人,抿抿嘴,女人很勉强的说:“生日快乐。”
点到即止,他不再吓唬人,她祝他生日快乐,他就叫她路上小心。
松一口气,他甚至都看见话音落地的那一刻,女人的身子立马就松弛下来。
这个时候不忘记谢谢他,身影婀娜很快就消失不见。
她走的很快,躲去了没人在意的角落里猛地灌了口酒。
不知为何,她有一种劫后余生的错觉。
宴会很晚才散,像她这样漂亮的小姑娘其实很少空手而归,一起来的几个小姐妹游刃有余的穿梭在人群里,暖黄色的灯光一照,笑的美目流盼。
只有黎颂挫败失神,到了最后其实人早就走的七七八八,她坐的地方偏僻又安静,一个人待到了很晚。
后来有人来收拾场地,才在这里发现她,提醒她要离开了。
她说谢谢,仰头喝光杯子里最后一口酒。
喝的有些醉,起身后人站不稳,扶着椅子缓了一会后意识才清醒了一点。
帕克知道她又空手而归,气的在街上破口大骂,决定放弃黎颂这个占着鸡窝不下蛋的臭女人!
他把电话打过来,问她在这里清高什么,大姐你要饿死了你知不知道,你这个月房租都是我给你交的。
你他妈的没有钱,怎么还住那么贵的房子!
和机关枪一样,电话接通了就是他吐沫满天飞的骂声,黎颂醉的晕晕乎乎,但每个字都听得万分真切。
终于,他说够了,黎颂开口:“我把衣服弄破了。”
…
“去你妈的!!你自己赔!!!!!”
这条路难走,她记得自己哭过几次,喝醉的时候,夜深的时候,走投无路的时候。
总之是无数次的崩溃过的,她也算不上坚强,甚至从小养尊处优,还是有些娇气的。
但是她真没别的办法了,但凡她有别的选择,她也不能任由他们这么作践人。
金焰不是个东西,白赫更是一个畜牲,黎颂常在夜里哭,醒来后日子依旧苦不堪言。
杜闻溪突然给她打电话的时候黎颂正在睡觉,这些日子她闲赋在家,作息比棚顶的电线还乱。
一开始她以为是快递,说你放物业就行,杜闻溪就叫她名字,说这个时间也该醒了。
蹭一下子就在床上坐起来了,看一眼手机,杜闻溪三个大字横在眼前。
这时候她已经开门见山的讲清来意了,之前黎颂代言了不少的产品,现如今她人设崩塌,不符合合同上的内容,对方和她所处的经纪公司商议了之后还是要求解约赔款。
之前事情没确定下来,杜闻溪也就没跟黎颂说,这不是给人添堵嘛。
但万事有利就有弊,此时这消息就如同平地里的一声惊雷。
如果真能给她炸的血肉乱飞、魂飞魄散就好了,可是没有,她活的好好的呢。
人只要活着就有吃不完的苦,在沉默的几秒钟里,黎颂其实设想了无数种逃避的办法,但不得不承认的是,小人物很少有解决苦难的能力,即便是有,相应的付出也通常叫人承受不起。
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
杜闻溪怕电话里说不清楚,让她有时间来趟公司,这事儿当面说比较好。
黎颂沉默了一会,说你就告诉我多少钱就行。
代言的东西没几样,赔款的金额可是不少,杜闻溪一个一个的说,黎颂眼前天旋地转,头脑发昏。
这和断头饭一样,都给人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黎颂发疯似的大喊了几声,最后自暴自弃的把被子一蒙,死尸一样僵直躺了几秒。
几秒钟过去,被子里憋的她喘不过气,在这短暂的、缺了氧的几秒里,她有短暂的思考,最后一个弹跳在床上蹦起来,打开二手平台去卖二手。
家里但凡是能移动的她都给买了,就连喝水的杯子她都报着侥幸心理挂上去,没想到也有人要。
二手没卖干净呢,快递员又打电话,她在直播间秒杀的断码裙子到了。
可是现在大难临头,她的化妆品都卖的七七八八了,哪还有心情穿新衣服,所以她说不要了不要了,全部拒收。
退快递和发快递都是一个大工程,邻居看见她左一个袋子右一个袋子的往下拎东西,还很热络的和她打招呼,问她是不是要搬家。
黎颂干笑,打肿脸充胖子:“给家里的妹妹邮点东西回去。”
她十岁时她妈就死了,哪他妈的有妹妹。
林蔚算是,但是我呸!!!!
一袋子一袋子的往出邮,从天亮一直忙活到天黑,家里被她卖的干干净净,像个毛胚房似的。
这一次屋里不乱了,连喝水的杯子都没有,再乱还能乱哪去。
她光着脚进屋,折腾一天是在太累,索性就躺在客厅的地板上。
屋子中没有开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若隐若现的光,风吹着窗帘刮到天上,飘飘扬扬的像雾一样。
很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沉沉的睡着,一直到半夜下了雨,顺着风压在她脚上。
女人被冻醒却也没有动,搓了搓潮湿的双脚向上蜷缩起来。
沙发上有她随手乱放的毛毯,轻轻伸手就给拽了下来。
下了雨,云彩厚重得很,黑沉沉的天看不见月亮,这个时间天地间一片压抑的静,雨水落下来的声音如同沸腾。
她静静躺着,再也睡不着,起初什么也没想,后来看一眼这空旷的屋子,又伸手摸来了手机。
电话打过去,帕克在对面骂骂咧咧,让黎颂有钱就买个表,你他妈的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
“没钱花了,给我介绍个活。”
“…”
对面一下子就哑下来了,他好像一瞬之间就被黎颂在梦里给拉出来了:“你认真的?”
“我大半夜打电话就是为了逗你玩?”
“…”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帕克认真的说:“有这个可能。”
“操!!!”黎颂骂人,啪一声挂了电话。
但不得不说,不愧是正规企业,办事效率就是高,哪怕是这下三滥的活到了正规的流水线上,也都是一呼百应的。
昨晚她才和帕克通了电话,第二天就被通知好生打扮一下。
“?”黎颂震惊,问:“你们这么有效率。”
电话里帕克洋洋得意的说:“我们手握全球富豪名单!”
甚至供不应求的,有时候竟然是她们这些漂亮女孩们。
黎颂无语,骂他们是大淫窝!
“嘿!死玩意儿!你瞎说八道什么呢,就你清高是不!”
她也不清高,她就是目标太过明确了,以至于任何事物对她都没有太强烈的吸引力。
现如今是迫不得已,她也自己开导自己了,有钱人圈子小,她只要混进去,接触到金焰只是时间问题。
眼下更棘手的事情是她要先把债务还了,这纯纯就是节外生枝。
倒霉!
不是一般的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