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前不久回了趟河南老家,在长途列车的软卧车厢里,偶遇一位正宗的河南太康老乡。我们俩一打开话闸子竟把“老乡见老乡,彼此诉衷肠”发挥到了极致。热烈、兴奋、贴切、周全,酣畅淋漓。我们聊的都是老家的过往,老家的现在,老家灿烂辉煌的远景,但最后我们也对家乡父老那些陈规陋习,那些因循守旧,那些充满奸诈和欺骗的小伎俩无情地揭底,大肆的吐槽。的确老家文化习俗的劣根性,老家父老们习性里所浸润的负面东西。个别老乡的欺诈,伪善、图谋不轨并落井下石的卑劣行径,老乡之间那种处心积虑,互相摧风踩架的许多事例都让我们神色凝重,容颜愤恨,心绪苍凉。我们由一种“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唏嘘渐转为了“老乡见老乡,背后给一枪”的恼怒,最终化为了“老乡见老乡,彼此多思量”的冷峻思索之中。
如果通俗地理解“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应是指同乡在异地相逢时,倍感亲切,共诉衷肠时激动喜悦神情的强烈流露。也应指老乡之中在共克时艰时互相帮衬,互相关切的深厚情谊。后来这句民间谚语因世风的蜕变,戾气的上升戏谑为“老乡见老乡,背后给一枪”的玩笑。即便是玩笑,但却一针见血,入木三分地讥讽了现时人与人之间相互作践,互相构陷的现实。当然,人与人之间的相互作践,互相构陷并非今天才有的一种社会恶俗,而是华夏民族几千年生活艰辛形成的痼疾。
厢里偶遇的这位河南老乡是一位深沉睿智,机警干练,身材略显发福的将近老年人。他姓张,退休前是老家周口市发改局一位负责对外招商引资的局级干部。张老乡告诉我,若按他原本的人生轨迹,他是要做职业军人的,只可惜“老乡见老乡”的柔情侠骨让他从部队正团级干部的位置上栽了下来,转业到地方做了一位坐了三年冷板凳的闲职干部,不久前便光荣退休了。张老乡告诉我,他从团级干部的位置上栽下来就是吃了自己个性上的大亏,但个性决定命运的魔咒又始终宣示了他人生历程的丰富多彩,谱写了他颇富传奇色彩的人生故事。
这位张老乡是1977年应征入伍的农村兵,他的入伍就具有一点传奇色彩。那年他在公社武装部前排队报名时,有两个公社干部的子弟因插队被他斥责,他们因此打了一架。当时前来接兵的李副营长只看到了打架的场面而不知晓打架的原因,就气恼地将他和另两个打架的干部子弟喝斥着清除出了报名的队列。当时是排在他后面一个农村青年当众作了公正的解释后,他才被接兵的李副营长即刻接受了他这个既见义勇为又身手不错的农村兵。
但那个为张老乡作解释的同乡青年人却不知为何,后来被刷出了当年应征入伍的名单。那个曾为他当众澄清打架事实的青年人姓赵,居住的赵庄距张老乡居住的张庄不到两里地,但却属另一个大队。赵青年被刷出了应征入伍的名单后,他从赵庄连夜摸寻到张庄张老乡家里,把他被刷下来的原由哭诉着告诉了张老乡。原来赵老乡入伍的所有条件虽不错,但他应征入伍的名单还是被和他们家有过节的大队干部,故意找茬污告而被刷了出来。张老乡了解到事情的原委后,去向接兵的李副营长报告了赵老乡事情的原委,最后李副营长在调查了事情的真象后,那个赵老乡也如愿应征入伍了。这样张老乡和那个同一个公社的赵老乡遂成了十分要好的朋友。
二、
1979年2月17日,对越自卫反击战打响后张老乡和赵老乡所在的部队接到命令参战,他们俩人都十分激动。和平年代战争虽远离,但亡我之心的边界敌人还是虎视眈眈,时刻在觑觎我们伟大租国的大好河山。尤其是忘恩负义,始终怀有狼子野心的越南,我们才刚刚帮助他们打跑了盘锯在他们土地上将近八年的美国佬,可他们却调转枪口,竟然在我国边境肆意挑起战端,破坏骚扰我国广西、云南边境人民的正常生产和生活。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我人民解放军决定对来犯的越南侵略者给予自卫反击。
当时张老乡和赵老乡,他们俩积极报名要求赴前线参战,但他们当时都是不满20岁,且入伍还不到两年的新兵蛋子,他们请求赴越参战的申请被否决了。后来他们听说当年接他们这批新兵入伍的李营长已批准带队赴越作战,于是他俩拿着咬破指头用鲜血签名的决心书找到李营长,毅然决然地要求加入对越作战的队伍,要为保家卫国贡献青春,甘洒热血。李营长被感动了,又鉴于这两年来,他们俩在部队的优异表现,李营长说服团部批准了他俩的请战申请。于是他们跟着李营长来到了对越自卫战的前线,被分配在为前线部队送枪械弹药的某师部枪械弹药运输加强连。
一次为前线送枪械弹药途中,前方的道路被越南偷袭部队炸毁了。张老乡和赵老乡奋勇在阵地上,修筑被炸毁的路段。正当他们挥汗如雨,奋力修路的关键时刻,他们欣喜地见到了前来视察被毁坏路段抢修任务的李营长。虽然战事紧急,他们没有寒喧的机会,但李营长和他们的亲切握手和对他们的斗志鼓舞,让他们俩干劲冲天,奋不顾身,投身在敌人炮火封锁的抢修路段。眼看被敌人炮弹炸毁的路段就要修好时,敌人一发炮弹又呼啸而来,正要落在他们俩身后不远处的李营长身边。李营长当时和一个年青战士在挥汗如雨,抡锹筑路,浑然不知炮弹就要在他们头上轰然炸开。在这千钧一发的紧急关头,张老乡腾挪跳跃,飞奔到李营长的身边,大声吼叫“快躲躲,炸弹来了”,话音未落,他已抱住李营长滚到了路边的河水里。李营长和张老乡及在前面修路的赵老乡等战士都躲过敌人凶险的炸弹,而那个和李营长正埋头修路的战士,却被炮火掀翻,炸去了一条右腿。
这次战斗,李营长临危不惧指挥战士们抢修道路,保证前线枪械弹药的充足而奋不顾身的英雄事迹,迅速在对越自卫战的前线传开,李营长获得二等战功的奖励。同时张老乡也因在危急关头勇救营长的英勇事迹获得三等战功的奖励。那个和李营长埋头抢修道路的战士却在炮火中失去了一条右腿。战争结束后,部队特意联系地方政府,为这个失去右腿,荣立二等战功且同为张老乡的河南藉战友,安排转业到了地方。这个同样是农村入伍的战友,当时家庭困难到了极点,临离开部队时,全团组织了募捐。张老乡把自己两年来在部队节省的全部积蓄都捐给了这位老乡,这位老乡感动得再三作揖,泣息不止。张老乡讲完这段对越自卫反击战的亲身经历后,他望着列车窗外一闪而逝的广袤原野,眼含热泪,深情地对我说,当他把两年来所有积蓄捐给那位在对越自卫战中失去右腿的老乡战友时,他心中涌动的早已不单单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不干”的浓浓乡情,而是战火使他们凝结的至高无上的战友情,兄弟情。
由于张老乡和赵老乡在部队的出色表现,入伍三年后的1980年,他们俩在部队都争取到了提干的机会。只是到最后的关键时刻,赵老乡却因提干名额的限制被刷了下来。赵老乡找到了张老乡,痛哭流涕诉说了提干对他的重要性,并说这可能是部队提干的最后一次机会了,以后部队提干要从文化较高并从军校毕业的战士中选拔,而不再直接从优秀的士兵中选拔啦。赵老乡直接对张老乡说:“你太幸运了,你是高中毕业生,又在这次对越自卫战中荣立了三等功,这次提干名单你又位在前列,今后还有报考部队军校的机会。可见咱们的李营长,不,李营长这次已升任了团政委的职务,他有多么看好你。你今后还会有大把提升的机会,而我失去这次机会就只能滾蛋回老家打土坷垃去啦。你能不能去找李政委游说下,先把这次提干的机会让给我呀……”
听了赵老乡的的话,张老乡思考犹豫一天后,正准备去找团部李政委时,这次提干竟出现了戏剧性变化。张老乡自己提干的名额被撸了下来,他那个赵老乡却被正式提干了。
事后一直看好张老乡的李政委找到他,训诉了他一顿,“你怎么搞的,关键时刻掉链子,你提干的名额因一封告状信被团部最终刷了下来。早不谈恋爱,晚不谈恋爱,为何在这节骨眼上,谈起恋爱来了,而且还是个刚进高中的女学生。你是不是因这次荣立了三等战功,被荣誉冲昏了脑袋咋的?”说着把那封匿名的告状信递给他看。张老乡不看则已,一看他当场就气炸了肺。因为那封告状信是那个赵老乡写的,张老乡认得赵老乡的字。于是张老乡委屈地向李政委具实秉告了事情的原委,并痛斥了他那个赵老乡是个伪君子,是一个见利忘义的小人。
李政委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和来龙去脉后,安慰他说:“小张,你现在就是回营房,抓住小赵痛打一顿,也于事无补啦。因上面对部队这最后一次在普通战士中提干的事,抓得既严又紧,昨天团部已批复了这批提干的名单。你即便现在向上申述也最多是团部调查后还你个被污告的清白,想补录你提干是不可能的了。不如你就对小赵放一马,做个顺水人情,何况你们又是正宗老乡,当年你参军入伍,小赵也为你打架作了公正的解释,况且小赵在部队这两年表现也不错,尤其是这次对越自卫战,虽无立功,但也表现得十分英勇呀。”
说完,李政委信任地望着张老乡。
张老乡说,当他看完信后,双手紧握拳头,两眼冒着怒火,恨不得立马冲回营房,把赵老乡痛揍一顿。但他还是听从了李政委的劝慰,事后他冷静一想,也就云淡风轻了。他念及当初入伍时赵老乡的仗义和赵老乡自身的困窘,以及来部队后俩人日渐深厚的友谊,他便原谅了这个为了目的而不择手段,心地不那么光明的老乡。
张老乡端起茶几上他那个印有“河南省周口市发改委招商办赠送”金色字样的水杯,咕咕嘟嘟牛饮一阵,擦了擦嘴,立马又告诉我说,老乡呀,你说这世上的事真还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其实所谓我与驻地女学生谈恋爱的事,是我人生中又一次见义勇为的壮举。从对越战争撤回来后,部队来了次大休整。一个周末,我和赵老乡从街市归队途中,天色己晚。当我们行色匆匆赶回部队驻地时,碰到两个地痞流氓把一女学生堵在一处昏暗的胡同中,欲行不轨。我想都没想,冲上前问明事由后,就冲那两个小流氓砰砰两拳匝去,赶跑了那两个地痞流氓,解救了那个女学生,并把她送回了离部队驻地并不远的她所在的中学。
后来那个女学生为了向我表示感谢,不知怎么就拐弯抹角地找到军营,寻找到我并赠送给我一支钢笔和笔记本,表示对我救她的感谢。这事就发生在我从越南撤回部队休整,并在部队那次提干前的半个月。我为了不让这事声张,就让赵老乡也三缄其口。不想赵老乡因提干心太切,又见我迟迟未去团部找李政委,于是赵老乡就使出了这一阴招,让自己顺利提了干。而我这个冤大头的名字却被刷出了提干的名单。
世上的事就是这么机巧,有道是“山穷水复疑无路,柳岸花明又一村”,我那次虽没有获得提干的机会,但却因见义勇为解救女学生的事迹被团部大肆宣传表扬。次年在部队的推荐下,我努力复习不舍昼夜,终于考取了当时响当当的名校,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四年毕业后我分到团部做了团部现代化作战参谋。而我那位赵老乡尽管当年提了干,却终因种种原因四年后,也正是我从军事工程学院毕业时,他从部队连长任上转业到地方水利部门做了个小小“三防”办公室的主任。
那次我意气风发地从学校回到部队向团部报到,正碰上转业的赵老乡打包行李即将转业回老家。我们俩在团部大楼门口的台阶上邂逅了,一开始彼此都有股子心不由衷的尴尬。但只一会功夫,看得出我那位赵老乡真有“两眼泪汪汪”的不舍与对我的歉疚,我当时却是满心的春风得意和扬眉吐气的张扬。老乡,我事后也反省检讨我当时不该用那种神气对待赵老乡。但人有时似乎就是被一口莫名其妙的怪气所左右,我还是自我修养不到位,格局不够大气呀,哈哈哈。张老乡顿了顿,他对我露出一丝自惭形秽的神色。他端起水杯,慢条斯理似有重重心思地望向车窗外。
车窗外一望无际的玉米正在扬花抽穗,那翡翠般的油绿竟像一匹连天接地的綠锦缎在我们眼前铺垫闪过,远处一排排高大的白杨像擎天钻地的卫士竖立在田野间,村庄农舍的红瓦房顶在杨柳绿树的荫掩下也渐行渐远。湛蓝的天空像浩翰无垠的大海,几朵飘忽的白云悠悠地挂在湛蓝的天空上,似风帆似羽毛。苍穹是那样的辽阔空旷,那样的飘缈而久远。
张老乡回过头来,似自我解嘲地对我笑着说:“老乡,刚刚我给你讲的那段我曾经的从军经历,绝不是我杜撰的传奇小说呵,那是我人生历程的第一个回合。别看我今年才60多岁,但我的人生历程却跌宕起伏,峰回路转,移步即是景,遇水就逢桥呀,嘻嘻。我一生中总在演绎老乡之间的故事,那些个故事里,既有涌泉相报的惊喜,也有惊心动魄的历险,既有钢筋铁骨的柔情,也有背后突遭一枪的教训。这叠起的高潮还在后面呢,你能听我细说端祥没吗。哈哈哈。”
被张老乡乐观豁达的情绪感染了,笑笑对他说:“老乡你第一个回合的人生经历已经是精彩绝伦,太传奇太富有故事性了,你把它写下来就是一篇可读性很强的小说呀。你还有更丰富多彩第二阶段的人生故事,那简直可以写成一部长篇小说啦。何况你这么会说,侃侃而谈,简直不用打草稿,你只要把你肚子里的故事记下来,就可以挥洒成文,顺理成章呀。”
“我呀,让我讲讲我曾经历的老乡之间的故事,我可能头头是道,口若悬河,毕竟那都是我人生过往的经历,那些人和那些事都曾出现在我的人生道路上。在现实生活中曾经的岁月给过我太多的帮助和感动,给过我太多的曲折经历和教益,给过我太多的激励和思考。我是一辈子都铭刻在心,想忘也忘不了的。但对写小说只怕我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嘿嘿。老乡,我一看你,就知道你是大文化人,经伦满腹,学富五车。反正离咱们下车还有一段时间,你就慢慢听完我的故事。感兴趣的话,你记下来当素材写成小说,小说的篇名就叫《老乡》吧,咋样?我不向你索要版权费哦,哈哈哈”张老乡大笑着对我说。
“好呀,你慢慢讲,我细细听,说不定哪天静心下来,真可写成一篇散文或一部小说呢。”接下来张老乡就向我讲述了他人生第二个回合的一些故事,仍是他和他老乡间的一些往事。
三、
1992年,我参军的第十五个年头,我在部队结了婚,成了家,我的妻子姓王,她就是我1980年所谓见义勇为,所解救下的那个女学生。也是因为那件事,我被我那个正宗的赵老乡写匿名告状信,让我与当年的提干失之交臂。老乡,我现在太相信命运的巧合了,我这大半辈子兜兜转转的人生,似乎都是在命运的预设中完成的,我每一段人生际遇,老天爷似在用他的手在冥冥之中为我调整安排。那年我解救的那姑娘姓王,刚读高一,后来小王寻到部队送了我一个笔记本,一支钢笔,我们互留了通信地址。再后来我考上军校,紧张的学习之余,我们的两地书竟成了我和小王在各自学习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幸福来源和鼓励我们努力向上的动力。
两年多后小王以优异的成绩考到了她心仪的南方医科大学,那时我已是军校大三的学生了。大二那年暑假时,小王从广州北上去哈尔滨参加我的毕业典礼,我们俩便正式确立了恋人关系。1991年,小王她由八年医科大学临床医学毕业后,我们在部队由李师长做主婚人,在李师长的爱人帮助下协同我所在团部的倾情安排,我们携手走进了幸福的婚姻殿堂。
你说巧不巧,说起来小王的老家竟然和我的老家并不远。但小王的父亲是南下干部,早年就离开老家在解放军部队野战医院当外科医生,后转业到地方政府做了卫生局长,他也就再没回过老家,小王也丝毫没有老家的概念。小王是他父亲最痛爱的小女儿,她父亲不知为何,在我们当初恋爱的好长一段日子,他始终就反对我这个小老乡做他的女婿。后来听小王说起我们的传奇缘份后,他也就再没有反对的声音了。
结婚后我才了解到,文化大革命中小王的父亲被揪斗,隔离审查进牛棚。小王父亲的老家还派人到他父亲的卫生局,向造反派提供了大量的黑材料。于是卫生局的造反派对小王父亲的批斗因此而升了级,说小王的爷爷是恶霸地主,解放前剝削和压榨老家的贫苦农民,土改被斗争时还很不老实。1960年,小王的爷爷又因偷食人民公社大食堂的炒黄豆而被撑死了。当时小王的父亲因老家造反派提供的黑材料,在卫生局被批斗得很厉害,一场又一场,让他交代他父亲是如何欺压贫苦农民的。戴的高帽子上也写的是“打倒走资派、恶霸地主的孝子贤孙xx。”可怜小王的父亲不到16岁就背叛自己的地主家庭,参加了解放军,至今也没有回过他遥远而陌生的河南老家,他又怎么会了解他那个所谓恶霸地主的父亲是如何欺压贫苦农民的呢。
如今每每谈起这事,小王的父亲还对老家那些向卫生局提供批斗他黑材料一些老乡,心有余悸。他常跟我说,那些老乡实在是又可怜又可恶,催风踩架,落井下石,他们自己穷怕了,却看不得别人比他们好。我父亲即便是恶霸地主,他也早死在三年苦日子中去了,我从小背叛家庭,参加革命几十年了,还要把上辈人的罪责扣在我的头上,这也太不尽老乡情分了吧。
四、
接着张老乡又回忆起他所谓人生第二次经历中一件难忘的往事来。1992年,我老家遭逢了一场大暴雨,我们家房倒屋塌。接到家里的电报,妻子小王和我一起回了趟老家。小王从她父亲那儿要了不少钱加上我不多的积蓄,我们决定把家里倒塌的房屋再建起来。当年正是改革开放进入最火热的年代,小平同志的南巡讲话在全中国推动了新一轮改革大潮,各地建设事业如火如荼地开展着。要把家里原来倒塌的半砖半土筑的房子建起来,首先要解决砖瓦的难事。
当时老家因暴雨倒塌的房子太多了,砖瓦建材成了炙手可热的东西,老家砖瓦厂烧制的砖瓦尽管质量不好,但还一砖一瓦难求。正当我为砖瓦的事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时,一天傍黑从我家院子外开进了三辆装有红砖红瓦的载重大卡车。车子停稳后,从头辆车的司机室下来一位走路有点踉跄的人。他大声呼喊着:“老张,老张,你快派人御砖,我跟你送砖来了。”
“老韩,怎么是你?”我走上前,一把抱住老韩转了两圈。心里的那个激动呀,怎么也难平静下来。
老乡,你肯定猜中了,这位走路有点踉跄的,就是当年对越自卫战中那个因抢修道路而被炸断了腿,我的老乡战友呀。他退伍后在团部与地方政府的协调下,被安排在他老家的县建材局工作。他的老家是许昌鄢陵县的,离我老家太康县少说也有两百里路程啦。他又是怎么知道我回了老家,且正为建房缺砖瓦而发愁呢?其实老韩是个太实诚的人,那年他转业我捐了点钱给他,他一直感激在心,总想找机会报答当年那些帮助过他的战友。在部队时,我虽和他不同一个连队,但都是河南老乡,平时也有些交集。他转业后我出于战友加老乡的关切,也时不时去信问候他。这次回老家建房的事,他是通过赵老乡才知道的。
赵老乡晚韩老乡几年转业,他是县水利局三防办的,也许是物质采购方面的事吧,他们俩也有少许交道。这次我携妻回老家建房,赵老乡是知道的,赵老乡听他父母讲我回家里建房的事,专程回了趟他父亲家里,我们喝了顿见面酒,聊了些寻常往事。老乡,你说这人还真正是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呀。老韩那天傍黑送来三大车砖瓦,喝了口水,饭都没吃就率车队打道回府了,他说他单位翌日还要用车运东西,他又是局里建筑材料的调配员,离不开。老韩千推万辞地收了三车砖瓦的本钱,连运输费都没收我一个子。他说当年我倾囊捐助他,他能掂出那位战友情,那份沉甸甸的老乡情。
五、
接着张老乡又端起水杯慢条斯理的喝着水,轻声慢气地给我讲起,他为了寻找赵老乡的两岁侄儿,差点命都丢掉的历险经历。张老乡说,2002年的春天我因父亲过世,回老家奔丧。处理完父亲的丧事,我正准备返回部队,赵老乡家却出了一件大事。赵老乡的父亲带着赵老乡弟弟两岁的儿子去赵老乡县城家里小住时,没留意把赖在卖玩具摊前的这个小孙子给弄丢了。
一家人急疯了,找尽了县城和老屋,报了警出动了警情都没找到这个小孩。我得知情况后,毫不犹豫地推迟了返部队的时间,特意赶到县城帮赵老乡和公安民警一起分析案情,想办法找人。
老乡,你应该知道咱老家买卖和收养孩子的风气是由来已久的,并且屡禁屡不绝。赵老乡的侄子就是被人贩子盯上后,拐走并私藏在县城一偏僻的去处。我当时根据孩子丢失的地点和报警的节点以及县城到处张贴的寻人启事,分析这个孩子应该还没有被拐出县城,或许他被藏在县城某处隐蔽的角落。对此,在不能打草惊蛇的前提下,只能找些熟知县城街道院落的公安,穿便衣并装成与此事毫不相干的样子去喑查暗访,或许这样比大张旗鼓打草惊蛇的寻人方式要好一些。县公安局刑侦科听从了我的分析并采纳了我的建议,于是一张寻人的天罗地网在小小太康县城立即撒开。我因脸生又富有侦察和格斗的经验,我在充分了解了这个小孩子的一些习性,了解县城人口居住的一些具体情况后,便走街串院,机警行事,迅速锁定了几处有可能藏匿小孩的偏僻角落。
还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这个孩子竟然被我找到了。
原来那个人贩子已有几年洗手不干拐卖人口的脏活了,拐走赵老乡的侄子,她完全是临时起意。那日她看赵老乡的父亲是乡下老实巴交的农村老人,年岁不小了,也无丝毫担心孙子被拐卖的警惕性,又舍不得为小孙子花钱买玩具,且自顾自地从玩具摊走向另一鞋摊。小孩子呢对玩具兴趣浓厚,又没有紧跟已离开玩具摊的爷爷,于是人贩子故技重演,毫不费力便把赵老乡的侄子拐走,藏在自己县城边一处较偏僻的家中。
那处地方是县城一处三无人员的聚居地。你搬来,我搬走,走马灯式的,加之县城人口管理的松散,那里便成了藏污纳垢之地,许多没有正经营生的人往往落脚在那里。那个有点年岁的女人贩子,观察到县城寻人的气氛突然松驰了,她就急着联系往日他们拐卖人口的同伙,想赶紧出货,落袋为安。
那日也合当那个人贩子落网,我有意在她居住的地方装成找房子租房的人,观察到了那人贩子的可疑动静,锁定了她藏小孩子的院子。人贩子住的院子里,还有个老头,估计是人贩子的老父亲。那个孩子正在院子里乐此不疲地玩玩具,老人则笑咪咪地逗着孩子玩。估计他是知道自己女儿又在干脏活了,但他却帮这个人贩子的女儿打掩护做配合。
正当午时,那个女人贩子领着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回到院子,我立马断定这个男人就是来买这个孩子的人贩子。男女人贩子躲在屋子里交易后,那个中年汉子,抱着已吃过午饭,熟睡不醒的小孩正准备走出了院子。这时我带领着我早已通知并埋伏在院子后的四个便衣民警,翻越院子围墙截住那个中年男人的去路。我示意其中两人去屋里控制那个女人和老人,我则和另两人去控制那个中年男人。
谁知那中年男人见事情不妙,扔下小孩就跑,我立即让其中一人抱好孩子,自己并和另一人去追那中年人。那个中年人贩子应该很熟悉那个偏僻地方的情况,他三步两跑便翻墙而去。我跟在他身后,紧追不舍,终于把人贩子挤在一处死胡同里。人贩子误入死胡同又急于逃走,他穷凶极恶地掏出藏身的尖刀就朝我刺来,我卒不及防,急忙用手去挡他朝我胸腔刺来的尖刀,还好,我只是手臂被划了一刀。我忍着剧痛,飞脚踢掉他手中的尖刀,上去一扫腿将人贩子勾了个狗啃屎。另一个急忙赶来的便衣公安便将他铐住,制服了这个穷凶极恶的人贩子。老乡,别暗笑呀,你以为我在天方夜谭,胡乱吹嘘呢。这也不是电影、电视剧里的镜头,我也不是显摆我的机智勇敢,这的的确确就是我的亲身历险,激烈又惊险吧,嘻嘻。
老乡,你说我从入伍报名打架到归队途中解救学生小王,算上这次,我这一辈子经历的这三次历险是不是都与我路见不平,好出手相助的的个性有关呢,是不是我血管里始终就流淌着一股子好行侠仗义的热血呢,行侠小说我其实看得不多呀。也正是这三次戏剧般的经历,差一点就成就了我职业军人的生涯。那次解救赵老乡的侄子,老家太康县公安局向我所在部队通报了我智擒人贩子,英勇解救被拐儿童的事迹,赵老乡也代表儿童的家属向部队赠送了锦旗和感谢信。当年部队为我记了三等功勋,并升任我为团参谋长。
我老婆常常对我说,在我的人生经历中,个性决定命运是对我大半辈子人生际遇铁定的佐证。我有时想想她的话似乎很有道理,我这人的个性既有铮铮铁骨,讲义气,好打报不平,比较直率,但我也心肠柔弱,见不得苦难,对弱势的人和事总是想着如何去帮助与解决。尤其是战友之间,老乡之间,在部队只要是战友老乡有什么困难,我总是想尽一切办法去帮助他们。当然也正是我这一个性和为人,我的人缘和口碑都是极好的。但我之所以在部队没能最终如愿,做个职业军人,也栽在我这一个性上。就部队对职业军人的要求条件,我大多是具备的。我有独特的军事职业意识、技能和道德,也有相应的社会地位。但我却不会逢迎和讨好上级领导,更对那些军中的贪腐现象看不惯,对被盘剝的战士,心生同情。
我在部队成长的道路上始终就是把当初果断拍板招我入伍的李师长,当作了我学习的榜样和楷模。但我走上团参谋长的位置,我才明白即使是部队也并不是所有的军官都像李师长那样公平公正地待人对事,像他那样无私无畏的做人和担当。我眼中揉不得沙子的直性情和我有时管控不住的快人快语,也让我在团机关得罪了一些人。我对部队机关某些人的自私作风并无城府的言行举止,也让团里有些干部总在伺机寻找我的缺点和不足。就在我的部队生涯顺风顺水,我的军人职业高歌猛进的时候,我的妻子、儿子为我庆贺我55岁的生日的那天,我的军旅生涯竟然毫无预警的被划上了休止符。
六、
老乡,您不知道吧,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部队也被裹挟着涌进了一股股贪腐的暗流。这不仅仅是出了像徐才厚、房峰辉那样的巨贪,下面的师、旅、团,甚至是营和基层连队都存在着许多的所谓微腐和不正之风。如将部队的公有财物通过不正当手段据为己有,利用士官调整的机会受贿下级军官的钱财等。军队反腐斗争从1980年就开始了,只是当时并未提到军队的议事日程上来。但慢慢的部队贪腐现象和不正之风愈演愈烈,到2014年部队终于形成了一个反腐高潮。
而我正是在反腐高潮到来之前的2012年,我被部队中已做到营教导员的一个老乡战友,无意之中拖进了反腐的浪潮之中。因那次反腐意识的模糊,那个老乡战友和我职业军人的美梦都破灭了,我们差不多35年的军旅生涯也走向了终结。那是我因性格铸成我一生中最大的,也是我最追悔莫及的一次错误。这其中当然不排除被我得罪的某些团机关的干部,借题发挥,小题大作,趁机对我的打击报复。
我55岁生日那天,老婆和儿子特意为我准备了一桌丰盛的家宴。那天我一位同年入伍,同年考上军校,同年在部队提干的老乡加战友,提着瓶陈年的茅台酒来给我贺生日。在酒精的作用下,这位仁兄要求我将团作战参谋部拆卸的设备包装木材,及修缮参谋部仓库时剩下的部分长期废弃的木料批给他,让他运回老家去给他弟弟盖房子用。参谋部那堆木材,数量巨大,材质上乘,平时既没派上用场也没人去注意,不知这位仁兄啥时打上这堆木材的主意啦。而我竟然也未加思考就迷迷糊糊同意了他的请求,我当时想这批木材堆在仓库多年,既无大用又占地方,做个顺水人情送给他应无大碍。
我当时那里顾忌到,不管怎样那堆木材再怎么废弃,那也是部队的财产,而不是我参谋长的私人物件,想送谁就送谁,这也是一种变相的微贪腐行为呀。当晚老婆儿子等我酒醒后提起这事,我捶胸顿足一番后,连忙赶往这位老乡所在的营部家属院,想阻止这事。谁曾想这位老乡早在离开我家,就让候在他家的弟弟一辆载重车,将那些木材运回老家去了。这事很快东窗事发,并连连升级。我和那位应是无心之举的老乡加多年的老战友,都受到了部队的严厉处罚,他被降了一级并转业到地方。我虽没被降级处份,但2014年当反腐狂飙在部队掀起高潮时,即使李师长出面,我也同样没有逃脱转业的命运。唉……职业军人的生涯差三年也未能走到尽头。
一声长长的叹息,结束了张老乡他所谓人生经历第二个回合的故事,我也陷入了深沉的思考中。我在想张老乡他充满传奇色彩的人生经历,似乎确是“成也老乡,败也老乡”的佐证,当然还有他自己总结的个性原因。对张老乡来说,这“老乡见老乡”莫不真就是他命运起伏,说不清道不明的一个魔咒?我嘿嘿笑两声,张老乡也回过神来,对我报之哈哈两声似乎是老乡间会心的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