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泠从经年的那个噩梦中醒来时,外面已经是一片大亮。
抬起虚软的手指抹了把额上的冷汗,他方才张口唤人进来。
阿克听到呼唤立即进门,一见段泠张开双眼,连忙扑上前来,叫道:“王爷!”
段泠被阿克激动的表情惊讶了下,不由笑道:“怎么……本王不过是发热罢了,你却好像本王死似的。”
“呸呸!”阿克啐了几口,才忧心忡忡道:“王爷自己的身子骨自己清楚,怎么能这么不顾及自己呢!什么死不死的,多不吉利啊!王爷生的这样好看,等将来阿克可是要看着王爷成亲生子呢!到时候满院子的小娃娃,多好啊!”
段泠被阿克的话给逗乐了,“满院子的小娃娃,你当王府是什么地方。得了,本王有些饿了,快叫人送膳食进来。对了,本王昏迷了多久。”
阿克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叹了口气:“都两天了。王爷若是再不醒,阿克也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段泠似乎对阿克的担忧不以为然,笑道:“我现在还好好的,你担心那些有的没有的做什么。还不快去端膳食进来,打算饿死本王不是?!”
被段泠笑着训斥了声,阿克眉开眼笑的走出门去向大家宣布这个好消息了。
而风雪的天,此刻也晴朗的不见一条云丝。
树上挂着冰凌雪片,好似装饰一般,遥遥看着,倒也美丽多姿。
等阿克将饭食送入房中,服侍段泠吃下后,所有人都知道他终于清醒过来。
此刻,在紫竹小筑,老管家刚刚把消息送过去。
敞开的窗户外,是一片墨紫色的竹林,这便是紫林小筑的由来。
“醒了?倒也好。你差人去问候下,免得让人说我们末莲山庄的人不懂得待客之道。”
“老奴省的,这便去准备。”
目送老管家离开后,君薄言方才徐徐吐了口气。“安乐王,你真是好大的命啊!”
段泠可不知这庄子的主人悄悄惦念过他,他刚醒过来,身体还有些孱弱,不多时便又睡了过去。
一连数日在床上躺着,便是再精神的人,也要病怏怏的。
末莲山庄素来以温泉和莲花闻名,可段泠都已经来这里小半个月了,却是连个温泉和莲花的影子都没有见到过。
这日,他好说歹说,才是求得阿克和阿大的许可,让他去温泉泡上一阵。
他分明才是主子,却得看两个下属的脸色行事,正是……
不过,这有人关心的感觉倒也不坏。看来他这次昏迷后,却是给两人带来阴影了。
服侍的人便在院外守候,段泠才得以端详这座很是别致的温泉池子。
据说,这是整座山庄中温度最为适合的温泉了。他病体未愈,太热太凉的池水都是不适合。
推着轮椅行至泉水旁,看着此处景致,心情也不由好了起来。当初建造这池子的人可真是有趣,温泉外仅用了一些光华的青石筑成,保留了温泉的原始味道,倒是真有一番野趣。
小几上放置着他的衣袍,旁边有一火炉,自然是不怕泡完后衣衫寒凉。
阿大贴心,更叫人备上了温热的杏花酒同些点心小菜,便是泡温泉也不无聊了。
没人帮衬,段泠小心的褪去衣袍,扶着轮椅小心沉入水中。他虽瘸了双腿,却也并非事事都要有人帮衬着。不然的话,他早就死在了河阳王府中了。
温热的泉水瞬间将他包裹,暖暖的,舒服极了。
水域宽广,不似浴桶,也不似浴池那般。
水中带着淡淡的硫磺的味道,不恼人,却十分有趣的。
饮一口微甜的杏花酒,周身都暖洋洋的,甚至连双腿也温暖起来。
段泠垂眸,看着自己水下的身躯,眼神一暗。
纤细的身体,尤其是双腿更甚。虽然每日都有人按摩,但双腿的肌肉还是萎缩的厉害。尤其是……手指按了按胸口,那里平坦一片,丝毫没有女儿家的凹凸有致。
从她被当作男子养大的那一天起,她已经被丢弃了成为一个女人的权利。饮下汤药,从此便不再有癸水,而身体也不曾发育过。
她曾经觉得苦痛,如今想想又哪知不是安乐呢!不然以她女子的身份必定为河阳王所不喜,还会牵连柳侧妃。她虽不喜那位带给她生命的女人,但她的确是为了她细心谋划过。
一个身为庶子的段泠最终面对的只是被随意嫁出去巩固河阳王的地位,而作为过继到王妃名下府中唯一的嫡子,要幸福的多。
泡了一会儿,阿大便慌慌张张在外喊着,生怕她昏在里头。段泠只觉好笑,扬声回了话,这才不紧不慢的拿起衣袍穿戴起来。
换好衣袍后,她小心的坐上轮椅,“阿大,进来罢。”
她信任阿大阿克,自然不怕被他们得知自己的身份。即便是知晓了又如何呢?她已经斗过了河阳王和王妃,即便没有除掉段瑾瑶,也算是满足了。
“王爷。”陆昭文走近一看,见段泠面色红润,这才放了心。“看来泡一泡温泉还是有些好处的。只是咱们住的那院子里并无泉水,不然王爷每日睡前都可以泡上一下,暖一暖身子了。”
“去找这庄子里的管家,安排一个带温泉的院子出来。”看着陆昭文一阵怔然的表情,段泠倒是笑眯眯的解释道:“当初合约上面可是写得明明白白,这末莲山庄本王也算是半个主子,换个院子又怎么了。况且本王要了这庄子,本来就是奔着温泉来的。”
陆昭文嘻嘻一笑,决定等把王爷送回去,就去找管家。
对于段泠的要求,管家果然没有多话,很快就让人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段泠日日泡着温泉,吃着精心烹制的菜肴,心情也比往常好了许多。
就连跟在她身边多年的陆昭文也觉得,自家王爷的精神,可比在临安时要好上太多了。若是有可能,将末莲山庄纳入自己手中的话……
在末莲山庄住了月余,段泠却一次都没有见到过君薄言。若不是偶尔听到管家提及,她真的以为这个人根本就不在庄子里呢。不过不见又如何,她可没打算和那个人套套近乎。
君薄言本是料想,段泠一定会在住进来后对他万般打扰,这才符合他的性子。但孰料,那人真的就好像是来游玩一番,日子过得安乐。这反而是让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好歹他也是主家,怎么能不过来打个招呼呢。
君薄言今年已经二十有五,也是大龄青年了。为此,老管家没少头疼过,就是期待这末莲山庄能多一位女主人。但君薄言于剑道上颇有造诣,却对女子一事十分的不喜。
老管家不止一次怀疑过,庄主对女子没有兴趣,难不成是有断袖之癖。因而,对于时常登门的荆红楚自然是没有半点儿好脸色,理所当然把他当作是带坏自家庄主的人了。
每次提及此事,君薄言都一脸不快。久而久之,老管家也就随他去了。大不了就从外面抱养一个婴孩回来,也免得这末莲山庄没有继承人。
若是君薄言能知道老管家心中所想,大概要怪他多管闲事了。他并非是对女子没有兴致,只是没有遇到合适的人。世间的女子在他眼中大多都是矫揉造作,虚伪的很。
每日除了练剑,就是在府中读书,君薄言二十年的人生都是如此过来的。
这日,终于有人来禀报,说是安乐王邀请他过去一叙。
君薄言放下书册,心道:终是来了。不知为何,心中却有一丝期待。
庄子里的院落他都熟悉,然而当他来到这座没有命名的院落时,却有些不认识这里了。
院中的格局并未发生任何的改变,却同以往都有了不同。来往行走的仆从,游廊下的花盆。而迈入房间里,更觉如此。
屋子里烧着地龙,暖融融的,一进门便感觉到一阵热气扑面而来。
房间内的家具都焕然一新,处处可见巧思。
而邀请他来的那人,便坐在轮椅上,品茗。见他进门,裂开嘴角,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
那一双黑色的瞳仁清澈见底,一如那个夜晚,他所见过的纯净少年。然而,便是这个少年,却有着比豺狼还狡诈的心思。他的一切都是伪装,怕是那笑容也是。
君薄言随意坐下,并不言语,甚至连视线都未曾给予段泠分毫。
对此,段泠并不恼怒,而是挥退众人,方才笑眯眯道:“这大概是你我第一次这样心平气和的坐在一起,真是难得啊。”
君薄言皱眉道:“心平气和?之前在客栈中算计我那一次,不也是心平气和。还是说,你又有什么别的打算。”
段泠怔然,而后竟是大笑起来:“本王没有想到,你竟然如此记仇啊。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竟然还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