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为了信守一个承诺，甘愿抛却自身所有的辉煌，以匹夫之姿千里奔赴。
这样的人或许可以称为迂腐乃至愚蠢，赫连灵运就是这么样的一个人。
所以骆阳他们才会苦思不解，赫连灵运怎么可能帮他们老大保护曹甘镜？
“人设有问题啊老大！”
鲁满白嫩如女子的脸庞画满懵懂。
赵宇林笑了笑，说道：“只能说你们不懂赫连灵运，很多人都不懂他，而我懂。”
他确实懂，料想这世上，对于赫连灵运此人，也只有他能懂，毕竟赫连灵运是个杀手。
杀手不同于佣兵，全是些以黑夜作袈裟，以刀子作经书去渡化他人往生极乐的孤僻角色。佣兵则不然，就算是赵宇林这种不加入军团的单兵，也有这十人小队做属下当朋友。
世人对于杀手的印象，大抵一笔钱换一颗人头便是全部了，却往往忽略了杀手其实也是血肉堆砌的活人，照样有心，会思考有情感。
赫连灵运坐在王级杀手第二的宝座，凶名赫赫，在许多同道的想象中，大概属于手拿弯月刀，一袭蓑衣红的形象，他没有朋友。
哪怕与蝴蝶刀那堪比埃及艳后的女首领之间，有的也仅仅是交情，她不曾懂他，想必也不曾想过要去懂他。
或许跟赫连灵运交战过的敌手们，能从他的刀里读出些东西，可惜的是，那些人最终都成了将赫连灵运抬上王级第二的累累白骨。
只有赵宇林跟赫连灵运交过手，并且没有变成白骨塞到赫连灵运第二杀手的宝座底下，助他更上一层楼。
赵宇林见过赫连灵运上百次抽刀，在赫连灵运的刀光里斡旋了上千个回合，所以如果他说他是世上最懂那把刀，和那把刀的主人的人，应该没人会反对。
但他不愿细说，因为跟这帮不习武的小毛孩细说起来太麻烦，而他又是个除了骂街以外根本不善言辞的人。
倘若他有舌灿莲花的本事，倒是不介意聊上一聊。
“哦。”
鲁满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也没再问。
小鲜肉不懂赫连灵运，但他懂自己的老大。深知，即便自己再问，老大也决计不肯再答。
“这应该就是高手之间的惺惺相惜。”海清子自言自语，猜得最接近真相。
骆阳则是表现出了典型的理科男特质，得到实用性的信息，便果断翻篇转移话题，说道：“有赫连灵运那样的高手随行，甘镜的安全就用不着担忧了。”
曹甘镜哈哈一笑，道：“那是，人家可是一诺千金，既然答应了老大，没准儿到时候为了救我连命都舍得搭上，我根本一点都不虚。”
赵宇林挺珍惜赫连灵运这个对手，不希望那种情况出现，而且一旦到了赫连灵运都得豁出命的时候，曹甘镜估计也逃不出生天。
“阿满，订两张明天一早去菏泽的单程机票。”
“订不了，甘镜这次是偷渡过来的，资料有问题，赫连灵运虽说是华夏人，但亡命天涯这么多年，身份信息大概早就被抹除了。”
“你不是黑客吗？”海清子问道。
“黑客怎么了？黑客也是人啊我的姐姐！”
鲁满耸着眼皮，表情无辜又无语：“我就算用手段弄到两张票，到时候他们登机的时候验票检查证件，一样过不了关，我总不能为了坐一趟飞机，把整个航空系统的数据篡改了吧？你想让我蹲大牢啊？”
……
经过众人好一通热火朝天的商议，最终曹甘镜和赫连灵运只能辗转到冀省坐火车，麻烦是麻烦了点，但燕京毕竟是帝都，加上又是暑假期间，某些东西查得很严，添不了水分。
“慢了些，不影响。”
赵宇林想了很久，还是不想用这点小事去找孙崇岳，而且走特殊通道，反而更容易被人注意到。
而眼下摆在面前的问题，就是把赫连灵运找出来。
这个难不倒鲁满，抱起电脑手指噼里啪啦在键盘上一阵敲，很快调出了赵宇林遇上流浪汉那天晚上的监控，顺着监控一路找，定位到赫连灵运最后去了十里坡。
天还没黑，于是赵宇林也去了十里坡，拎了只烧鸡，买了壶宋河老酒。
怕是数月没沾过荤腥味的赫连灵运自然难挡这种量级的诱惑，闻着味儿自己就出来了，都不用赵宇林费神去寻。
“鸡！”
赫连灵运盯着赵宇林手中的物件两眼发直，麻木的表情转为呆滞。
赵宇林二十年来终于相信，原来人的眼睛真的是可以变亮的。
“对，鸡，你喜欢鸡肉？”
他举高了手里的肉食，这是燕京城最有名的卤水鸡，虽然是外地风味，却能和本地的聚德烤鸭齐名。
传言说香飘十里，有些夸张，飘几米还是可以的。
赫连灵运咕咕咽着口水，全然不顾对面那犊子一句话占了自己两层便宜，恍惚点头：“喜欢！”
连着餐风饮露三年，饥三顿饱一顿，纵是神仙也疯了，何况赫连灵运饿了整整半个月，哪还有面子可以讲究。
“找个地方坐下吃，陪你喝两杯，当给你践行了。”
赵宇林不再逗这实诚得可怜的第二杀王。
赫连灵运没有废话，转身带路，带到一座草垛旁，抬脚就踹，动作麻利，几下将散碎稻草撩成一片，便是一张坐卧小榻，天然又柔软。
都是杀场里活下来的苦命人，赵宇林自然不矫情嫌脏，盘腿坐下来，将烧鸡和老酒摆好，从裤兜里掏了半晌，拿出一盒发酵酸奶递过去：“胃里太久没装东西，喝点这个再吃，好。”
赫连灵运两只手在鸡身上忙活，嘴里囫囵咬着条鸡大腿，含混不清道：“你个糙老爷们儿还说这个，咋跟个婆娘似的！”
赵宇林笑得随意，说道：“除了是雇佣兵，我还是个大夫，职业病。”
“得得得，喝个奶。”
万般不舍吐出鸡腿，赫连灵运拿起酸奶猛吸，吸得快不算厉害，厉害的是边吸奶还能边说话，两不耽误。
“到那边的路程大约三天，路上好生修养，你这身子骨太弱，虽然曹甘镜基本不会有真正的危险，但不怕一万 就怕万一。”赵宇林说道，没有杯子，他便拧开酒瓶盖直接对着瓶子吹了一口。
浓香入喉，清辣甘洌，呲牙咧嘴。
赫连灵运喝完牛奶，盒子往后一扔，继续对付烧鸡腿：“你放一百个心，有人管伙食老子不会委屈自己，你那小弟，老子活着他就甭想掉一根毛。”
赵宇林伸手把酒递过去，看着对方无暇顾及左右的吃相，比狼吞虎咽还要凶恶几分，五十多度的白酒都牛饮鲸吞，就像一点不辣嗓子似的。
环视四周，人烟稀少，是即将改建规划的一片老城区，但并非没有住户，一些老人恋家，情愿死在老屋子里也不肯搬。
而老年人，腿脚不便，一般喜欢在家里囤些吃食。
“这么困难，你就没想过偷点抢点？”赵宇林问道。
以赫连灵运的能力，别说在这半郊野的区域欺负老人，到闹市反抢黑社会也不是难事，关键看他想不想。
“老子是杀手，不做那下作行当。”赫连灵运说道。
“好像杀手就多高尚。”赵宇林出言讽刺，然后伸手要酒。
“我可两年没刷牙。”
赫连灵运犹疑着，没有将酒递过去。
赵宇林额头低俯，抬眼发笑，说道：“我连屎都吃过。”
赫连灵运这才递酒，面露讶异：“这么厉害？”
赵宇林仰头灌下一大口，又是一阵龇牙咧嘴，婊子配狗是否天长地久他不清楚，但烈酒烧喉此言不虚。
“大象屎，熊粪，狮子屎，为了活着，这些年我基本把世界各地走兽的粪便尝了个遍。”
“哪个味道比较好？”
赫连灵运似乎丝毫不被话题干扰食欲，抱着最后还剩几根骨头没啃干净的烧鸡，吃得津津有味，问得也津津有味。
“钱难挣，屎难吃，我觉得这是天底下最有道理的道理。”
“那就是都不好吃。”赫连灵运吧唧着嘴。
“肯定没烧鸡好吃。”
“老子还以为你们当雇佣兵的日子很潇洒，可以抱着炮筒在太阳底下叫嚣，本来还有点羡慕，现在不羡慕了。”
弦外之音，还是月光底下噤声比较好，起码不用吃屎。
“佣兵王级这十六个人，没有一个不知道屎是什么味道。”赵宇林曝了个小八卦。
赫连灵运愈发不屑：“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当雇佣兵这么窝囊，倒不如跟老子当杀手，藏头露尾没什么不好。”
赵宇林笑了笑，没问对方是不是不打算杀自己了，有些问题各有心思便可，说透了，难免词穷冷场。
“人活着谁不像当畜牲？吃屎的狗也好，藏头缩尾的王八也好，差不多。”赵宇林不置可否的说道。
赫连灵运吃饱喝足，丢了鸡骨头，拧下半截儿草秆剔牙，满嘴黄金，黄得不行。
赵宇林看着他脏乱头发里兀自横陈的那根稻草棍，问道：“我听说北方不种水稻？”
赫连灵运从牙齿缝里刮出根肉丝，放进嘴里继续砸吧品味，邋遢得简直了。
说道：“关外有水稻，关内很少，十几年前基本没有。”
赵宇林看了看四下环境，喃喃自语：“燕京老城区，城里种水稻，扯淡呢。”
“城里能种个屁的水稻，刨点土种点小菜顶天了。”赫连灵运怠惰道。
“不能种稻子，这稻草垛哪儿来的？”赵宇林微笑着，嘴唇勾成一把刀子。
“有人专门堆起来给我睡的。”赫连灵运脑袋上飞出一只灰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