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奕已经过了古稀之年，即便常年习武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些，但那满头苍苍白发须眉，足以彰显他的地位。
即便是为相多载的上官谦，遇到大事时，也忍不住将视线投向了他，希望这位老将军能一如往常地为他指明一个方向。
可这一次，在满朝文武希冀目光的注视下，慢慢起身，整了整衣襟，默不作声地步出了金銮殿。
满朝文武再次面面相觑，相对无言。
上官谦最先反应过来，眼疾脚快地跟了出去。
一直到步出午门，老将军站在落马桥上，凉悠悠的视线往鼓楼的方向望了望，只瞧得见飞檐金顶。他沉声道：“真没想到，掀起这场腥风血雨的，会是个孩子。”
“稚子纯洁，最易受人哄骗，可恶的是这背后操纵之人。”上官相爷咬了咬牙，只恨自己无能，不能将幕后之人揪出来。
白奕目光一偏，神色冷峻地看了他一眼。出口却是：“府上还在忙，老夫先行一步了。”
他是一边说一边走的，并未给上官谦反应的时间。等后者回过神来，老将军已经乘轿而去。那暗红毡顶的四人轿子在白府门口停下时，守门的小厮立即欣喜地迎了上来，禀道：“老爷，郡主回来了。”
白奕滑出轿中，不动声色地道：“好生招待着。”说完这句，阔步入门。
本想讨个巧宗的小厮愣了一愣，他在白府待的时间不短，知道老爷子一向面冷心热，对孙小姐一向关照。即便近年来发生的事太多，老将军在提及孙小姐时，也不曾如此的冷淡过。
难道，就因为她不是大公子的血脉吗？
那十三声晨鼓似乎并未给白凰翡带来什么影响，吃过早饭后便凑到白府来，说的是给白漓江帮忙。但她一向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加上身上有伤，别说帮忙，反倒是要白漓江腾出空来监督着她，着实是帮倒忙的好手。
为了让下头的人专心布置，白漓江索性将她带回之前居住的小院，同她下棋。他的棋路一向不如白凰翡，几局下来都没讨到好，却也早已养成了胜不骄败不馁的性子，同白凰翡说笑着，神色并无任何异样。
倒是白凰翡下着下着失去了耐性，最后一推棋盘，让白漓江取酒来。后者神色一正，连忙摇头道：“相府派人来打过招呼了，你身上有伤，不能给你酒喝。”
白凰翡瞪大了眼，“什么时候的事？”
白漓江道：“你前脚刚进门，后脚就有人来传话，还将你的药带了过来，嘱咐我按时辰盯着你吃呢。”
白凰翡无言。她连连哀叹两声，“还以为出了相府便能有酒喝呢！”
白漓江抖了抖一身的激灵，打趣儿道：“长姐真要吃酒，旁人哪里约束的？”
白凰翡神色坦然道：“俗语言，出嫁随夫。”
白漓江连连摆手，“长姐饶了我罢！相府二公子与止戈郡主恩爱和睦羡煞旁人，稍稍靠近墙角，外头的话就飘进耳来了。哪里经得起你当面秀的？”
止戈郡主却是一声冷笑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白漓江愣了一下，夫妻恩爱这种事，还有眼见为实的说法？他灌了口茶，神色不大自然地转了话题，“多谢长姐好意，我常年在外，那座宅子远在城郊，住起来也多有不便，长姐拿回去吧。”
白凰翡想起初初赠宅时，这人欣喜若狂，事事亲为，可丝毫没考虑过便与不便的问题。她悠悠然地道：“送出去的东西岂有收回来的道理？银子都花了，难道你觉着姐姐我富裕到能另外择礼送你？”
白漓江哭笑不得。从小到大，身手与谋略不敌这人，就连口舌上也从未占过上风。“长姐真是……”
他努力搜寻着自己可怜的词库，“很适合做绿林好汉。”
白凰翡坦然受之。
至晌午，二人就在小院凉亭吃了午饭，白漓江盯着姐姐吃了药，指了两个丫头服侍她去睡，便有小厮来请他，说是老爷子有事吩咐。
院子里的杜鹃花一丛一丛地开着，凉棚上的刺梨一日比一日茂盛。老将军一身黑衫穿的精神抖擞，却令他的白发须眉越发突兀明显。白漓江远远地看着，此时才发觉那个伟岸身影已经渐渐老去，再也不是他心中那个不败战神的模样。
经历了这么多事，他也清楚地感觉到周边人的变化，就是自己，也多少忘了初心。整了整心神，行过去唤了一声将军。
白奕正端坐在桌旁合眼养神，闻言连眼皮都没动一下，问道：“婚礼布置的如何了？”
白漓江例行公事一般回道：“一应布置皆已妥当，只是有些细节正在处理，无伤大雅。”
白奕道：“近来多事之秋，一应的事不可越了规矩，便是差了些也不妨。”
白漓江应了一声，心中却是一震。老将军素来不过问这些事，今日怎么想起来了？还是外头出了什么事，令他也心生忌惮？
忽然想起那十三声晨鼓。因忙于婚事，加上白凰翡来了，还没时间过问此事。“那晨鼓……”
不等他将话说完，老将军冷冷地说道：“你安心操办婚事，闲事勿理。”
白漓江出于不能地应了一声，心头纳闷，等了一会儿，见老将军似乎没什么话了，方揖礼辞去。
他刚行到门边，身后响起一个略显沧桑的声音：“她如何了？”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白漓江听懂了。回身弓腰，声色不变地答道：“郡主身上的伤已无大碍，情绪也瞧不出异样。”
他特特地咬重了‘郡主’二字，有些赌气的用意。
老将军的脸色却并未因为她的话而变动半分，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好生照看，莫让她在白府有什么闪失。”
他这句话，与白漓江的话有异曲同工之处，可年轻人是赌气，老将军却是义正言辞的嘱咐，好似那位止戈郡主只是位身份尊贵的客人。
他咬紧了牙关，半个字不答，离了去。
白凰翡一觉睡醒，日头已经偏西，从向西开的小窗口洒了进来。屋子里红纱绿帐如初，小院中栀子清香。
她躺在床上愣了一会儿神，有人便将雕花木门拍的‘啪啪’作响，“将军，大事不好了。”
白漓江火急火燎地连称呼都没改。
白凰翡一个鲤鱼打挺跃然而起，开门，黑着脸问：“死人了？”
白漓江那张俊朗的五官焦急地皱成了一团，“比死人了更可怕，我才得到消息，今儿一早敲响晨鼓的，就是金水村那件命案的娃娃。圣上已经下令，由太子殿下亲自审查抚慰金一事，又派了怀安王去工部调查兴修水渠的事。”
白凰翡静静听他说完，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这不是挺好的？”
“查案的事一向是刑部操办的，可如今三桩大案，圣上都错过了刑部。今日早朝上还当众指责了王大人。”白漓江替她捏着一把汗，“长姐，他可是秋公子举荐的人。”
白凰翡回身落座，提起茶壶倒了一杯凉茶，闭着眼送到嘴边。懒懒地道：“王清晨毕竟新官上任，难免有疏漏，圣上质疑他的能力也无可厚非。”灌了一杯凉茶后，她尤觉闷热，松了松领口。“换作是我，也不会将这两桩案子交给他。毕竟稍有不慎，便是风口浪尖。”
瞧她这副满不在意的样子，白漓江心中咯噔一声，神色古怪地问：“长姐莫非早就知情？”
白凰翡睇了一个笑吟吟的眼神给他。
“难道说，那个娃娃……”白漓江被她看的浑身一颤，挑了挑眉，神色更是复杂。纵观整个枫城，能有能耐将那小娃娃神不知鬼不觉地放上鼓楼的没几个。虽然江湖中高手辈出，但哪个江湖人肯冒着得罪朝廷的风险干这件吃力不讨好的事？
他目露狐疑地将白凰翡上下打量一番，迟疑着问：“长姐，你的伤好了吗？”
白凰翡没应他的话，漫不经心道：“你去找几个人，将这三桩时散出去，消息传的越快越好。至于内容，你自个儿看着办。”
“晨鼓一响，整个枫城都会知道，消息想拦也拦不住！”白漓江满头雾水，“长姐散出去做什么？”
白凰翡道：“太慢了，五日之内，消息要传到边关。”她看着眼前的人，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八百里加急。”
她说话间起身，笑吟吟地拍了拍白漓江的肩头，“十五日我再来。”语毕，负手而去。
白漓江一向是听命令惯了，对她的话也一向服从，可这次，他犹豫了。他虽然不知道白凰翡要做什么，但很明显，不是什么好事。联想老将军对她态度的转变，这中间究竟出了什么事？
饶是他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却依旧无法猜透那人的心。
犹豫了足足半盏茶的时间，白漓江狠狠一跺脚，眼中闪过一抹决绝。下定了决心一般，沉沉地呼出了一口气，随即也转身出门，快速地离了白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