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戴鹏举的爷爷已经昏迷了整整十天。
这十天里，爷爷的伤情日益加重，呼吸断断续续，快快慢慢。
伤情变得复杂，开始时是心力衰竭，接着是肾衰竭，肝胆脾和膀胱等脏器就像军令如山的士兵，一个个在心脏指挥下陆陆续续停止了战斗。
病魔犹如一条相貌妩媚的母毒蛇，它将无数条公蛇从天南海北、四面八方吸引过来，驻扎在爷爷身体的每个细胞。
现在，爷爷只剩下一口气，微弱到只有自己才能感觉到的一口气。
床前，戴鹏举痴痴呆呆地看着爷爷。
他目光呆滞，稚嫩且沾满泥巴的小手紧紧地捂着嘴，不敢发出一丝声响，生怕自己的一丁点儿响动惊扰了爷爷。
眼泪爬到脸上，顺着泥巴的缝隙往下淌，像河水找到了河床，而后，从指缝间里滚下来。
当了一辈子淘金工，十天前，爷爷不幸受了伤。受了伤又能怎样？他们是穷人，在那些官老爷面前，穷人的命比蚂蚁还要贱。因此，没有人在意他们的死活，爷爷只能干巴巴等死。
刚受伤时，爷爷喘着粗气，泪水涟涟的告诉小鹏举：“长大了，你可不能干这一行……”
这是老人最大的愿望。
怎么说呢，爷爷淘了一辈子金子，抹了一辈子金子，可是到头来，自己家却依旧穷得叮当响。
后来，戴鹏举的父亲也跟着父亲淘了金，不幸的是，戴鹏举三岁那年，母亲生了一场大病，父亲偷偷摸摸从矿里带回来玉米粒儿大一块金子，为的是给母亲看病。就是这块金子，要了他的命。紧接着，母亲也撒手人寰。家里就剩下了祖孙俩相依为命。
想到爹娘，又看着眼前奄奄一息的爷爷，戴鹏举欲哭无泪。破旧的茅草屋，到处都是窟窿。春寒料峭，带着寒意的风从窟窿钻到屋里，整个屋子都冰冷冰冷的，如同爷爷渐渐冰冷的身体。
终于，小鹏举再也压制不住内心的悲痛和无助，扑倒爷爷冰冷的身上，他放声大哭起来。
好心的邻居们帮忙料理了爷爷的后事，独自蜷缩在空荡荡的茅草屋里，年仅八岁的戴鹏举知道，以后的路，只能一个人走了。
2、
开始的时候，天是蓝的，蓝得妩媚，蓝得刺眼，蓝得一丁点儿云彩也没有。眨眼间，说的是“眨眼”，天就变了脸，黑压压的云朵从身后聚涌而来，云里裹着雷声，也裹着闪电。
他害怕极了。
裹着闪电和雷声的云，时而变成带着犀利眼神的雄鹰，时而变成闪着寒光的利剑，时而变成长满锋利牙齿的血盆大口，它们以飞快地速度追赶着他。
他拼命地跑，跌倒了，起来接着跑。磕破了脑袋，磕破了膝盖，鲜血留下来，他全然感觉不到疼，继续拼命地往前跑……
一条河拦住去路，河水汹涌澎湃、张牙舞爪，卷起的浪潮犹如一只巨手，想要使劲儿拽住岸上的他。
后有可怕的乌云追赶，前有滚滚浪涛的江河，真的是走投无路了。就在这时，他的脚下好似生了风，飘飘荡荡飞了起来。开始是惊诧，接着是心平，是的，“天无绝人之路”，这是老人们经常给他讲的一句话。那时候他不理解，这天下什么才是“无绝人之路”，现在他终于明白了。
然而，高兴了没一会儿，回头再看看，他又出了一身冷汗。
怎么说呢，不知什么时候，从乌云里钻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胖胖的，圆圆的，好像还长了嘴巴和眼睛，还有两只粗短粗短的手。
黑东西张着嘴巴，呲着牙，嬉皮笑脸地拼命追赶他，好像很开心的样子。他害怕极了，跑得更加拼命。
他飞上高耸入云的山顶，黑东西就追到山顶；他飞入密不透风的森林，黑东西就追到森林；他混进庞大的鸟群，黑东西也混了进去。它已混进去就惊动了群鸟，受惊的群鸟四处飞散，他又暴露出来。
跑累了，跑得满身大汗，他停在一棵松树的树顶休息。没想到，黑东西也学着他的样子，停在不远处的树顶上，一个劲儿冲着他笑。他摘了松子拼命投过去，黑东西也拿了松子向他投来。一颗松子打到了他的屁股上，好疼啊，他哎呀一声捂住屁股，猛一下子就睁开了眼睛……
睁开眼睛，他发现自己真的正摸着屁股。坐起来，他四下里寻找那个黑东西，啊，原来是一个梦。
3、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更何况，现在只剩下一个孩子。
清明节前夕，熙攘忙碌的大人们吸引了戴鹏举。他们手里拿着很多很多五颜六色的纸和纸扎的元宝，很好看。戴鹏举溜达在大街上，好奇地看着。他拦住一位老大爷，“爷爷，您这是干什么去啊？”
老大爷看到一个孩子，便给他开了个玩笑：“干嘛去？给俺爹送吃的去……”
这话，说得戴鹏举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戴鹏举不解，又拦住一位中年男子，“大叔，您这是干什么去啊？”
中年男子看看戴鹏举，见他正好奇地盯着自己手里的祭品，便晃了晃那些东西，“去上坟呀？”
“上坟？”
“是啊，把这些纸钱呀，元宝呀什么的烧掉，俺爷爷和俺爹他们就不缺钱花啦。他们受了一辈子苦，到头来也没享福，把这些钱烧过去，他们……”说话间，中年男子就有些哽咽。
看着中年男子远去的背影，戴鹏举想到了自己的爷爷和爹娘。是啊，他们一辈子没有享过福，我也该给他们烧点儿纸钱和元宝。爷爷和爹娘他们真的能收到吗？要是真的收到就好了，说不定爷爷和爹还能把伤治好了，说不定娘的病也能好了，那样该多好啊！
戴鹏举越想越美，越想越高兴，一种满足的幸福感洋溢在脸上。于是，小鹏举走起路来就有些轻盈，步调也有了节奏，蹦蹦跳跳，像一只快乐的小兔子。
边想边走，边走边乐，戴鹏举就看到了不远处的一家祭品铺。铺子前摆了长长的条案，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烧纸和元宝。他加紧脚步赶了过去。
挤进顾客群，戴鹏举兴奋地看着那些神奇的东西。真的太神奇了，盯着那些烧纸和元宝，他从来没有想今天这样，他感觉自己离爷爷和爹娘是那么近，仿佛他们此刻就站在他面前。
然而，很快他火热的心头好似浇了一大盆凉水。
“我要这个，这个，还有这个……”戴鹏举用沾满泥巴的小手指着条案上的祭品，学着大人的样子。
铺老板是个留着一撮山羊胡的瘦老头。此时，他正忙得应接不暇，便没有注意到小鹏举。但戴鹏举的话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他想都没想，习惯性的把一堆祭品收拢起来。
“三个铜板。”把那些祭品往前一放，铺老板扯着尖声尖气的哑巴嗓子说了一句。
“三个铜板，这位……”铺老板又说了一声，说话间抬头看了看。先生或者小姐、老爷或者夫人之类的词汇还没有出口，他就看到了一个衣着破烂、脏兮兮的孩子。
“小叫花子凑什么热闹，赶紧滚开……”铺老板的脸立马晴转阴。
“我……”戴鹏举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又咽了回去。
怎么说呢，小鹏举把手伸进破烂上衣的窟窿口袋里，那里面空空如也，一个铜板都没有。沾着泥巴的小指头从窟窿里钻出来，戴鹏举看着动来动去的指头，心里难过起来。他没有钱，一个铜板都没有，没有钱是买不来东西的，这个道理他明白。
无精打采耷拉着小脑袋回到破旧的茅草屋，小鹏举心里堵得慌。去哪里弄到三个铜板呢？自从爷爷走了之后，他一直靠邻居们的施舍和自己乞讨度日，填饱肚子都是问题，哪里来的铜板？
但，他太想爷爷了。思来想去，小鹏举决定，要给爷爷做一顿好吃的。
好吃的？哈哈，鸡鸭鱼肉那又是天方夜谭。他就想到了爷爷经常做的咸饭。
咸饭，绝对称得上流传于民间的廉价美食。这种饭不分时令和季节，当季有什么就可以放什么，瓜、果、豆、肉和各类菜都可以，只需一把玉米面为粥，而后把家里有的东西放进去，花样可多可少，最后撒盐调味，简单而不失营养美味。
爷爷走了之后，小鹏举很久没有吃到咸饭了。想必，爷爷在另一个世界也吃不到的。对了，就做一顿咸饭。小鹏举打定了主意。
玉米面从哪里来？小鹏举拿着那只缺了角的蓝边瓷碗，到邻居家讨了一把。这已经很奢侈了，毕竟都是穷苦人，邻居家的日子也不好过，邻居大娘是个热心肠，平日里对小鹏举就关照不少。
菜还是没有，更别说什么豆子之类的。但，聪明的小鹏举有的是办法。
他挎着个篮子，到村外野地里寻了一些野菜，荠菜、蒲公英、马齿笕，还有一些不知名的，总之十分丰富。
返回路上，他又看见一个树杈上的鸟窝，爬上去，他又从鸟窝里掏了两个鸟蛋。掏鸟蛋的时候，他被树杈划破了胳膊，但他一点儿也不觉得疼。
路过金良河，他把野菜和鸟蛋拿出来，用篮子网了几条小鱼，哈哈，这下可够丰富的了。挎着篮子，小鹏举高高兴兴回了家。
4、
灶台已经许久没用，灶台上的大铁锅也好久没碰到火星了。没了烟火气的家里，真的不像个家。
这话是爷爷告诉他的。爷爷活着的时候，没少给他讲生活上的道理。之前很多话他不理解，现在面对冰冷的灶台，小鹏举似乎明白了什么。他要让这个家里有烟火气，要让这个家像一个家。
往铁锅里填了两瓢水，从院子里抱了柴火，把柴火塞进灶膛，又找来火镰，小鹏举开始生火做饭。
刺啦，刺啦，火镰的火星碰撞着柴火，一闪一闪挺好看。可是好看有什么用呢，火星碰到柴火就灭了，就是燃不着。小鹏举突然想到，爷爷做饭的时候，要用一些柔柔细细、软软绵绵的柴草，先将柴草点着了，才能点着柴火。
小鹏举跑到院里，寻了一些柴草。他回想着爷爷的动作，用火镰对着柴草，刺啦，刺啦，火苗冒了起来。小鹏举赶忙把冒着火苗的柴草丢进灶膛，静静地看着即将燃起来的柴火。
可是，令他没想到的是，柴火没有燃起来，浓烟却从灶膛里钻出来。浓烟扑到小鹏举脸上，小鹏举立马咳个不止，登时就被呛得流了泪。急忙从屋里跑出来，用衣袖擦着眼泪，小鹏举心里疑惑不解。怎么火没着起来就冒了烟？难道柴火太湿了？不会，刚才抱柴火的时候，他特意挑了些干柴。
回到屋里，小鹏举重复着刚才的动作，重新点燃柴草，重新把冒着火苗的柴草丢进灶膛。这一回，他学着爷爷的样子，把嘴巴凑到灶膛前，撅着小嘴轻轻往里吹。呼，呼，呼，火苗借助风势，渐渐点燃了柴火。小鹏举用衣袖擦擦脸，沾满黑灰的脸上，挂满了小小的成就感。
锅里的水开了。小鹏举又学着爷爷的样子，把玉米面化开，倒进锅里。接着，他又把采来的野菜、鸟蛋和小鱼一并扔到了锅里。
拿勺子搅动几下，小鹏举又有些失望。玉米面有限，锅里的水太多了。清汤寡水就清汤寡水吧，这是自己亲手做的第一顿饭，他相信爷爷一定爱吃。最后，他抓了一把盐丢进锅里，尝一尝，又咸了。哎，做一顿饭，真的很难。很难，他就又想起了爷爷，怎么爷爷做饭就那么轻松呢？他又产生了疑问和不解。
盛了半罐子清汤寡水的咸饭，小鹏举小心翼翼捧着去给爷爷上坟。
爷爷的坟地在村西的一片山岗上，这里大都埋着村里去世的人。许多坟前残留着纸灰和零散祭品，尽管遍野已经有了深深浅浅的绿意，但到处还是显得一片苍凉。
走到爷爷坟前，小鹏举的心里莫名悲伤起来。睹物生情，一个孩子也不例外。高高的土堆下躺着爷爷，他不知道爷爷在那边怎么样。
把盛着咸饭的罐子放到爷爷坟前，小鹏举跪下来，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来得路上，他想了很多很多想要和爷爷说的话，可是现在，一句也想不起来了。
才几个月时间，坟头上就长了一些杂草，稀稀疏疏，好像爷爷的头发。小鹏举把罐子里的咸饭倒出来，别人烧纸死去的人能收到，自己做的咸饭，不知道爷爷能不能尝到。把咸饭倒出来，就引来几只麻雀，几只麻雀落在树杈上，冲着这里叽叽喳喳，好像在唱歌。小鹏举拾起一块土坷垃投过去，几只麻雀又叽叽喳喳飞走了。
无语地呆了很长时间，直到太阳西垂，映红了大半片山峦，小鹏举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回来路上，小鹏举忽然想到了什么，是啊，他应该问一问爷爷，到底吃到自己做的饭了没有，他应该告诉爷爷，自己已经会做饭了，是个大人了。他还想问一问爷爷在那里到底过得好不好，有没有见到爹和娘，他还想问一问爷爷，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了也不回来看看自己……
可是，这些话他刚才为什么没有想起来呢？想到这些，小鹏举心里就有些后悔和沮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