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两天后我见了黄小婉的父母，二老比我想象中的要苍老，大概是最近一段时间飞速变老的。黄小婉父母签了同意书与保密协议，记忆修理的工作可以正式开始。
刘先生是一个人来到记忆修理屋的，我需要事先摘取他作为报酬的那段十二分三十六秒的记忆。
“等一下。”刘先生坐在椅子上，身体很僵。
“大叔，别紧张，又不是摘你器官，不疼不痒，睡一觉就好了。”王也趴在吧台上看热闹。许愿在远处的椅子上看书，不理会我们，好像和我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
我在刘先生的肩头拍了拍，让他安心。
“给我一支烟的时间，再让我回忆几遍，好吗？”
我点点头。
刘先生拿出烟盒，抽出一支烟，衔在嘴里。打火机连续打了七八下，只冒火星。
第十次，才冒出火焰，点燃香烟。
这支烟的时间，显得十分漫长。王也在吧台百爪挠心，让她安静呆着实在太难了。她冲我勾勾手指，示意我过去。我走到吧台前，她拿出一个本子和一支笔，在纸上写道：你给我讲个笑话呗，我保证不乐出声。
我拿过笔写道：无聊，数汗毛吧。
我把右胳膊递给她。
一支烟燃尽。
“好了，我需要怎么做？”刘先生把烟递丢进烟灰缸。
王也插话，“右手小臂三千二百零八根儿汗毛。”
我推开王也走到刘先生旁边，“你只需要睡着就好了。”
刘先生听到我的话，闭起眼睛。
每个人在睡着的时候，会做梦，只是有的人记得，有的人不记得。做梦会打开我们的潜意识，只要潜意识紧闭的大门一打开，我就可以轻松进入他的记忆宫殿，在那里看到他所有尘埃落定的记忆。
我坐到他对面，也闭起眼睛。我能感受的到，他渐渐进入梦乡了。
我的面前出现一面镜子，一堵墙那么大，周围全是刺眼的白，无边无界。
砰地一声，轰然响起，前面的镜子被我击碎，一栋纯玻璃建筑出现在我的面前，这就是他的记忆宫殿。
每个人的记忆宫殿是不一样的，有的人是一座城堡，有的人则是一片草原，有的甚至是动物园或马戏团。
推开玻璃门，一只黄色花纹的猫咪扑了过来，钻到我的怀里。我想这应该是他俩曾经养的宠物。幸好是一栋玻璃建筑，所有的记忆都一目了然。
继续往里走，我看到了七年前的刘林和黄小婉，充满朝气，笑容甜美，非常稚嫩。他们的过往像电影一样，从我眼前一幕幕的闪过。我看过太多人的人生，大多都很平凡，但都独一无二，无论多么平凡的人生，都是属于他们自己的传奇。
“你们看球场上那个穿十号球衣的人，帅吗？”观众席上黄小婉对舍友说。
“我知道他，隔壁班的，叫刘林。黄小婉你是不是喜欢人家？”
黄小婉赶紧摇头否认。
“喜欢就赶紧下手，不然好男人都被学姐们抢走了。”
“不好吧。”
“我跟你讲黄小婉，你就算再喜欢人家，人家也不知道啊，你杵在这里指望人家过来？你得先把自己暴露在人家的视野里，让他注意到你。”
“好使吗？”
“相信姐，姐身经百战，光学长就换了四个了，姐最近对给咱们上风险管理课的老师超感兴趣，每节课都坐在第一排，他已经成功注意到我了。”
黄小婉在舍友的怂恿下，绕着操场跑圈，每次经过球场的时候心里祈祷：看我一眼、看我一眼、看我一眼……
第六圈，腿都快跑断了，才成功吸引到刘林的注意。
咚。看到黄小婉发呆的刘林被飞来的球直击门面，鼻血喷涌。
黄小婉见状，停下脚步，笑的直不起腰来。
学校医务室里，黄小婉陪着刘林包扎。
“疼吗？”黄小婉的声音极其温柔。
“还……还好。”刘林呲牙皱眉。
“不好意思，害你走神反被球踢。”
“没事没事——你叫什么呀？”
“黄小婉。”
刘林看着她的脸傻乐。
我把这个片段揪出来，用力揉成一个球，放进自己的口袋里，转身要离开。
那只黄猫拦在我回去的路上，冲我叫了两声。
“再见了。”我冲它说道。
它好像能听懂，又回应了我一声。
从刘先生的记忆宫殿里出来后，我醒过来，站起来把口袋里的记忆球拿到里屋，顺便让王也叫醒他。
出来后我问他感觉如何？
他说想不起他究竟是怎么遇到黄小婉了。
他又问我摘除记忆有没有什么副作用，替黄小婉问，也顺便替自己问。
我说，“对你来说，失去了一段你这一生最美好的记忆之一，会产生难过的情绪，对于你妻子来说，她失去了一段人生中最痛苦的记忆，却换来了人生中最美好的场景。”
“谢谢你。”
刘先生眼含泪水，说完走出记忆修理屋。
我看他背影看了好久，心里五味杂陈。当你知道一个人身上的故事后，他的背影也变得不一样。
一转身，正好看到王也又冲我勾手指。
“干嘛？”我警觉地问。
“给我数另一只胳膊的汗毛。”
“无聊不无聊啊你。”我下意识躲她远点。
“就是因为无聊嘛。”王也撒娇。
“真无聊啊。”
“对呀，是无聊啊。”
“我是说，你太无聊了。”
“嗯……”
5
黄小婉的记忆宫殿竟然是一座体育场，记忆是按照座位编号依次排列在座位席上的。我特意查了一下她出生她天的记忆储存，果然是处女座。
我躺到绿茵地上，双手垫在脑后，很舒服，她的记忆宫殿里的天空特别纯净特别蓝。多么一个简单的女孩。
黄小婉有一部分记忆是在云朵上的，比如求婚那一段：
黄小婉站在一家珠宝店的橱窗前，里面在展示一对戒指，样式简单，但又能看出设计师的满满用心。
她走近了店里。店员热心招待，“欢迎光临，有什么可以帮助你的吗？”
“我想看看戒指。”
店员带着黄小婉来到戒指专柜，“请问小姐是自己戴还是送朋友？”
黄小婉犹豫了一下说：“求婚用。”
“男朋友在忙没时间一起过来吗？其实忙点好。”
“不是，是我想向他求婚。”
黄小婉买好戒指，回家的路上心里万马奔腾，本来她打定了主意，既然他不主动那就自己主动，可是买完戒指心里又很忐忑，七年了，他究竟想没想过要娶我。
刚到门口，一股饭香味，黄小婉知道，刘林已经下班做好晚饭了。她也知道，刘林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处处做的还是非常到位的。
黄小婉打开家门，看到桌上全是自己爱吃的，且非常丰盛，有蒜香排骨、焦糖啤酒红烧肉、香辣猪蹄、素炒南瓜尖，还有枸杞黑芝麻粥。
“你怎么做了这么多？几乎全是荤的。”
“你最近食欲不是不好嘛，做点你爱吃的。”
“晚饭做的太多了，吃不了几口的。”
“你先坐下。”刘林接过黄小婉手里的包，帮她挂好，又给她拿拖鞋换上，然后推她到桌前。
落座到那一瞬间，黄小婉决定好了，戒指买都买了，趁着这顿晚饭且他看起来心情不错把婚求了。
刘林倒上两杯清酒，分给黄小婉一杯。
“还有酒！”黄小婉知道刘林平事不怎么喝酒。
刘林猛灌进喉咙，说：“小婉，我想了很久，咱们在一起七年了，不是说人身上的细胞全部更新换掉需要七年嘛，从生理上，我们每七年就是另外一个人。”
“你要说什么？”
刘林又给自己倒杯酒，喝掉，“咱们七年了，我想要一个新开始，想要我们全新开始。人这一生只有那么四五个重要时刻，这一刻，对我来说最重要——你愿意嫁给我吗？”
说完，刘林看着呆住的黄小婉。
黄小婉先是笑，然后眼睛里冒眼泪，一会又笑，一会又哭，跑过来搂着刘林的脖子，“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打算娶我呢。”
刘林用力抱住她，“对不起，是我的错，你能原谅我并嫁给我吗？”
黄小婉用力点头，说不出话。
“其实还有一件事求你再原谅我一次……我没来得及买戒指，还有刚才求婚很紧张，忘记单膝跪地了。”
有时候我们只看到了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付出与爱，却看不到另一个人的努力靠近、坚贞等候。其实无论别人看得到的还是看不到的，既然做了，都是值得的。
说实话，我挺喜欢在别人的记忆宫殿里呆着的感觉，别人的整个人生像电影一样在眼前放映，哪里没注意还能倒回去。
我从绿茵地上起来，开始寻找要摘除的那段癌症记忆，这在段记忆里我看到了一个人女极致的伤心与绝望。
这里就不过多描述了，于心不忍，世界还是温暖一点好。（癌症这段要不要描写？）
我把它捏成一个球，用力摔在地上，记忆碎成粉末。
任务完成，我醒过来，刘先生紧张的问我，“怎么样？”
“放心吧，这种事卓越干过几百次了，保证删除的干干净净的。”王也答道。
这时，黄小婉也醒了过来，“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
“你太累了最近。”刘先生说。
“你看我，来你朋友这里做客，我还给睡着了，太不应该了。”
许愿说，“对了，刚才聊到你们结婚的事儿，我可以给你化妆，我化妆还不错的。”
“我也能帮忙，我大学主修油画的，我给你们画一幅婚纱照吧。”王也赶紧凑过来。
“这怎么好意思。”黄小婉被删除了关于癌症那段记忆，笑容都不一样了。没删除之前，她的笑容里带着分明的苦涩，删除之后，是会心的那种。
黄小婉转头又对刘林埋怨，“你怎么不早把你这些朋友介绍给我认识呢？”
刘先生笑笑，应付过去，转而看向我。我知道刘先生心里想的——如果可以，他多希望这辈子不用认识我们，这辈子不走进这家记忆修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