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王也的迷宫太大，连续两个晚上我都没有找到她关键的记忆。最后一天下午我直接问她，“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告诉我，你最难过最痛苦的记忆是什么？”
王也迟疑了好久说道，“你知道楼下有家甜点吗？里面有四十三种甜点，每样一份，买回来后再给沏一壶绿茶。”
“成交。”拍完桌子我马上下楼去买。
回来后沏好茶，在一边候着，看她吃。俨然一个王爷。
“你能吃下这么多东西？”我问道。
“如果你尝试过饿的想吃人。”王也说。
也许她吃饱吃美了，才有勇气去回忆那些她最难过的事情。
王也出生没几天她母亲就去世了。睁开眼睛后她记得医院里的每一个细节，但就是没有机会看自己母亲一眼，从此永远不能记住那张温柔的脸。
“你知道吗？我甚至都记得接生的医生，叫刘德宝，他脸上有很多麻子，三千六百七十二颗。”此时的王也不再是王爷，“我能记住所有人的样子，却不知道自己妈妈长什么样。有时候我就在想，是不是妈妈想让我替她看看这个世界，记住这个世界，因为她再也看不到了。”
“你爸呢。”我问。
“没见过，我不知道我爸爸是谁。”
“你妈妈没有照片吗？”
“没有，认识我妈的人都告诉我她从来不照相。我尝试过让别人形容一下妈妈的样子，但是不真实，我画过几百幅，不一样，都不一样。”
“身份证呢？”
“没有身份证。”
“你知道你出生的医院吗？”
“省人民医院。”
“走。”我拉起王也。
“去干嘛？”
“找刘德宝。”
我们到了医院才知道刘德宝医生已经退休了，千方百计问到他家地址，前去拜访。家里就刘德宝医生一个人住，有一个保姆照顾，然而他已经患了轻微的老年痴呆，记忆退化的厉害，再加上耳背，跟他说什么他都能听岔了。
“你打算怎么办？”王也问我。
“把刘医生带回记忆修理屋。”我说。
“绑架？”
“瞎说，是请走。”
“家里有保姆。”
“我看了冰箱上的时间表，再过半小时保姆就去买菜了，买菜的过程怎么也得半小时，我们把刘医生带回去，保姆回来后会发现刘医生不见了，然后到附近找，起码找半小时才会去报警，这样我们就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很充裕，等我们搞定再把刘医生送回来，保姆报案回来发现刘医生又出现了，就会去撤案，完美。”
“我有一个问题。”
“说，为什么我们不跟保姆说把刘医生借走呢？”
“你傻啊？你怎么说？难道说保姆阿姨，是这样的，我们呢，想借刘医生一下，进入他的记忆宫殿去找一个人，你大可放心，他不会有任何的危险——鬼才信。”
我们告辞了刘医生，到便利店买了打火机和梳子——在刘医生家的时候小王爷趁机把他家的家门钥匙印在了橡皮泥上——用打火机烤塑料梳子，融化的塑料水进入模具里，冷却后就可以当一次性钥匙用。
保姆终于出门去买菜了，我们偷偷溜进刘医生家，把刘医生推出来打车带走。
整个过程惊心动魄。
“太过瘾了。”王也激动无比，不敢大声张扬，努力忍着。
“犯罪本身就是毒品，进入别人的记忆宫殿也像是毒品，因为我们一辈子能过几十种、几百种生活，甜苦、苦的、辣的……有的人的生活就像一汪水，平时风平浪静，但总会过风，有的甚至干涸，那种滋味，没办法形容；有的人的生活就像一颗苹果，上面蛀满了虫洞，侵蚀了个透，你的不再是你的，而是外来者的家；有的人的生活像一艘船，航行在无边无际的海上，永远无法靠岸；有的人的生活像一条笔直的路，看似平坦，却没有第二种选择。”我把前几天许愿告诉我的话复述了出来。
回到记忆修理屋，我请许愿帮忙，帮王也进入刘医生的记忆宫殿，解开她的心结。许愿同意的那一刻王也差点泪崩。
进入刘医生的记忆宫殿后，王也全程紧紧抱着我胳膊，她的身体一直在抖，一直在抖。
见到她母亲的那一刻她终于再也忍不住哭了出来，嚎啕大哭，涕泗滂沱、泣涕如雨、大放悲声……用尽所有的成语也无法表达她情绪的十分之一。那不是最伤心也是最伤心的哭，不是最欣慰也是最欣慰的哭。之前她艰难且坚强的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也许等的就是这一天，从此她可以不是王爷而是像一个女人一样活着，可以柔弱。
王也的妈妈躺在病床上，脸庞消瘦，面色苍白。王也跟她长得很像，小脸，五官精致，鼻子很挺，睫毛很长。
“我可以给她化妆吗？”王也问。
“我不清楚，我觉得可以试试吧。”
王也跑出病房，不知道从哪个小护士的办公抽屉里找到一支口红跑回来。
她小心翼翼的在妈妈的嘴唇上涂着口红，泪水落下来，正好砸在妈妈的嘴唇上。
“有些花了，没涂好，咱们重来。”王也用纸巾擦掉，重新涂。
反反复复，涂了七八遍。
“够了。”我拉住王也。
“你走开，我想跟妈妈多呆一会。”
“我们没时间了，如果时间到了我们出不去就永远出不去了。”
话刚说完，整间医院响起了闹铃声，是许愿在外面叫我们。
“走。”我拉起王也往外走。
“再让我呆一会，两分钟，一分钟，三十秒总可以吧。”
“你见到了，王也，你会永远记住她的脸的，在你未来的日子里你可以慢慢回忆，但是你出不去的话你就会死，所有的记忆将不复存在。”
王也跟着我往外走，到了门口，我刚迈出一只脚，手腕上传来一阵疼痛，疼的我松开了抓着王也手腕的手。
她挣脱开我，把我推出去，关上门。
我听到门里面王也说，“你走吧，我不出去了。”
我哐哐哐砸门，王也不开，我大声喊，“你给我出来，你不是小王爷吗？怎么这么矫情？”
“本王爷就矫情了，你快走吧。”
我用力踹了几脚，腿都麻了，门丝毫未动，质量真好。
“好，我陪你，咱俩一起死。”
“你傻啊。”
“你傻啊，你刚刚二十二岁，最美好的年华，你就这样放弃吗？行，你可以，你临死还拉了我这么个垫背的。”
我只有一个念头，一起来的，一起出去。
她没有回应，我继续说，“你吃了我的鸡腿，还没还给我呢，这是债，得还的，你别赖啊。”
三秒钟后，门开了。
“你记得了？”
我抓住她的手，带她疯狂的跑起来。当我再见到现实的时候才真正的感到后怕。
啪。我的脸上挨了重重一巴掌，我捂住脸看着许愿冰冷的脸。
“为什么闹钟响了还不出来，不要命了。”骂完我，许愿转头走了。
我摸着火辣辣疼的脸反而是高兴的，她紧张我，她紧张我了。
“你有病啊，被打了还笑。”王也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我。
5
我们把刘医生送了回去，一切安然无恙。
回来后王也画了一幅画，她母亲的画像——虽然王也见到的是她母亲一生中最难看的样子，但是这幅画却是她最美的样子。
6
第二天早上我睁开眼，看到了一只巨大的猫在我的屋顶，正俯视着我。我惊出一身冷汗，跳下床，随即大叫起来，感觉自己的魂都被吓没了。
王也推开门进来，“怎么了？”
我回过神来，环视了一下房间，四壁和屋顶都画满了油画——猫。
想都不用想一定是王也干的。
“你干嘛啊？”我惊魂未定。
“我只是想感谢你。”王爷说。
“感谢我有很多种方式啊，不用非得画满我的房间吧。”
“我只会画画。”
“你还有记忆力。”
“好，我会记住你，永远记住你。”
“谢谢。”我把王也推出去。
刚关上门，敲门声响了，我拉开门，还是王也。
“有何贵干啊小王爷。”
“原来你裸睡的啊，我不仅记住了你，还记住了你裸体的样子。”
我才反应过来，砰地摔上门，然后听到外面王也的笑声。
天啊，杀了我吧。
7
上午十点钟，开业的第一天，我，许愿，王也或坐或站在一楼大厅内，我无比期待着第一个客人。小王爷也一样，这是她第一次工作的第一天。许愿依旧是那张能结出冰碴的脸，根本看不出任何情绪。
突然，想起一阵铃声，是门被推开撞到的挂着的铃铛。
一个男人的声音，“请问，这里是可以修理记忆吗？”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