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水郡的雨,下得毫无道理。前一刻还是昏黄闷热的傍晚,转眼间,乌云便如泼墨般压满了沛县的天穹。狂风卷起街巷里陈年的尘土,裹着枯叶碎草,劈头盖脸地砸向行人,天地间一片混沌。豆大的雨点终于砸落下来,密集得让人窒息,顷刻便在官道上汇成浑浊的溪流,裹挟着黄泥汤,肆意横流。
刘邦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烂泥里,冰凉的雨水早已浸透了他那身半旧的亭长公服,紧贴着皮肉,吸走了最后一丝暖意。沉重的钱箱压在他左肩上,每一次颠簸,粗糙的木棱都硌得骨头生疼。
“娘的!”刘邦啐了一口,混着雨水的唾沫砸在泥水里,“这贼老天!这破路!还有这该死的差事!”他抬眼望向前方,沛县低矮的城墙轮廓在狂暴的雨幕中模糊摇曳,仿佛随时会被这无边的水汽吞噬。这趟押送沛县几个亭收缴上来的税款去县衙的差事,本就琐碎烦人,偏偏撞上这场邪性的暴雨,更是晦气到了骨头缝里。
雨声哗哗地响着,几乎盖过一切。刘邦只觉得身上的湿衣越来越沉,肩上的钱箱更是重得像座山,每一次迈步都异常艰难。就在他几乎要忍不住把箱子扔进泥水里时,一股霸道浓烈的肉香,竟硬生生穿透了冰冷的雨水和泥土的腥气,蛮横地钻入鼻孔。
那味道滚烫、粗粝,带着油脂炙烤后特有的焦香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野性气息,像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住了刘邦空瘪的肠胃。他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循着香气扭头望去。
就在官道旁一处低矮茅檐下,昏黄的光晕艰难地透出。一个粗壮如铁塔的身影正背对着雨幕忙碌。那人上身精赤,古铜色的宽阔脊背上肌肉虬结,油汗在昏黄的光线下闪闪发亮,随着他每一次挥臂,背脊上的肌肉便如活物般起伏滚动。砧板前寒光疾闪,沉重的厚背屠刀在他手中轻巧得如同柳枝,起落间发出沉闷而富有节奏的“咄!咄!”声。一大块煮得酥烂、热气腾腾的狗肉,在这刀光下迅速被分解成大小均匀的肉块。
“樊哙!”刘邦眼睛一亮,疲惫的脸上挤出一点笑意,高声招呼,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嘶哑。
那精赤上身的壮汉闻声猛地回头,脸上横肉堆积,一道狰狞的旧疤斜贯眉骨,正是樊哙。看清来人,他咧开大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容带着屠户特有的粗豪:“哈!刘季兄弟!这鬼天气,你倒有闲心遛弯?快进来,避避雨!刚出锅的热乎狗肉,香得很!算哥哥我的!”他声若洪钟,震得茅檐上的雨水都似乎颤了颤。
刘邦心头一热,沉重的脚步顿时轻快了几分,招呼着身后两个快要散架的亭卒:“走,都进来!先躲躲这要命的雨!”
“快,趁热!”樊哙自己也抓起一大块,狠狠咬了一口,油光糊了半张脸,含混不清地嘟囔,“这鬼天,冷得骨头缝都疼!还是这玩意儿实在,管够!”
刘邦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也顾不得许多,抓起肉就啃。滚烫、粗犷的肉香瞬间在口腔里炸开,连烫也顾不上了。
“刘季!”卢绾的声音带着跑岔气的嘶哑和抑制不住的慌乱,“出…出大事了!”
棚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了。樊哙咀嚼的动作停住,鼓着腮帮子瞪着眼。两个亭卒也僵住了,嘴里含着肉,不敢下咽。刘邦脸上的那点暖意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眉头紧紧锁成一个疙瘩,嘴里那块滚烫的狗肉仿佛突然失去了所有滋味,变得又冷又硬。他慢慢放下陶碗,盯着卢绾那双被雨水和恐惧冲刷得有些发直的眼睛。
“慌什么?”刘邦的声音沉了下来,压过哗哗的雨声,“天塌了?慢慢说!”
卢绾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胸膛剧烈起伏:“就…就在刚才!郡里的督邮,带着廷尉府的甲士,把…把咱们沛县驿馆给围了!像铁桶一样!水泄不通!”他咽了口唾沫,声音带着颤抖,“驿丞、还有管库的那几个,全…全被锁拿!当着所有人的面,镣铐都戴上了!督邮当场宣令,驿丞侵吞驿马草料钱、倒卖驿站物资,人赃并获!说…说这是扶苏皇帝登基后厉行新政,整饬吏治,沛县,这是撞到刀口上了!”
“咔嚓!”一道惨白的闪电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浓墨般的雨幕,将小小的茅棚内外照得一片瘆人的雪亮。紧随其后,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仿佛就在头顶轰然爆开,震得茅棚顶簌簌发抖,泥灰簌簌落下。棚内几人被这突如其来的霹雳惊得齐齐一颤。
“廷尉府…督邮…驿馆…”刘邦低声重复着这几个词,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他刚刚被狗肉暖过来的心窝里。他猛地想起自己肩上那箱刚从下面亭里收上来的税款,箱角似乎还沾着某个小吏谄媚递上时留下的汗渍。扶苏登基,天下皆称仁厚,可这仁厚之下,大秦这部庞大机器的齿轮,似乎转得更快、更冷、更不留情了。沛县驿馆,离他的泗水亭,不过几步之遥。督邮和廷尉府的甲士能像抓鸡一样锁了驿丞,焉知明日不会出现在他刘邦的亭舍门前?
一股寒意,比雨水浸透衣衫更深百倍,从脊椎骨猛地窜起。
“走!”刘邦猛地站起身,动作带翻了身后的条凳,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了,只剩下铁青的凝重。他重新扛起那沉重冰冷的钱箱,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押送官款,延误不得!即刻回衙交差!”
雨势没有丝毫减弱的意思,反而愈发狂暴。密集的雨点砸在泥水里,溅起浑浊的水花,几乎连成一片白茫茫的水幕。两个亭卒几乎是在泥水里连滚带爬,沉重的脚步拖沓着,如同灌了铅。天地间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单调而冷酷地冲刷着一切。
县衙就在眼前,黑沉沉的屋宇在雨幕中蹲伏着,透着一股衙门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威压。雨水顺着衙门前石阶两侧的石兽狰狞的嘴角不断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