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
细绳被解开,竹简在粗糙的案面上摊开。
萧何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轻轻点在了竹简上,然后,缓缓地、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划了过去。他的指尖划过竹片,发出细微的、令人心悸的沙沙声。
“你看,”萧何的声音低沉下去,如同耳语,却又带着一种铁石般的冰冷质感,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刘邦的耳膜上,“这上面,有你,刘季。”
指尖停在一个名字上,墨迹清晰。
刘邦的瞳孔骤然收缩,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刻冻结成冰!他死死盯着那卷摊开的竹简,仿佛那不是竹片,而是一张来自地狱的催命符。
萧何的指尖并未停留,继续缓缓地、不容置疑地向下移动。
“有我,萧何。”
指尖停在另一个名字上。
“有樊哙,”指尖划过第三个名字,那名字带着屠户特有的粗粝感。
“有卢绾,”指尖点向第四个名字。
“有夏侯婴,”指尖落在第五个名字上,正是瘫软在刘邦身后泥水里、面无人色的车夫。
“有周勃……”萧何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溪流,一个个念出那些沛县市井中耳熟能详的名字,每一个名字被点出,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刘邦的心口。他的指尖最终停在简牍末端,那里墨迹似乎更新一些,写着一个名字——曹参。沛县的县尉。
“名单,”萧何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缓,依旧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字字如冰珠砸在石板地上,“只是一份记录。记录着沛县这方水土,哪些人……值得被记录。”他擦拭剑身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布帛缓缓拂过剑尖,“驿馆倒了,督邮的眼睛还没离开沛县。扶苏陛下的新政,要的是吏治清明,要的是……干干净净。”
“刘季,”萧何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过了门外的暴雨声,“钱款倾覆,众目睽睽。驿馆前车之鉴犹在眼前。督邮…或者廷尉府的人,若以此事问罪于你,你当如何自处?”
刘邦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萧何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剔骨刀,精准地剥开了他强撑的镇定,露出了底下血淋淋的恐惧。自处?他拿什么自处?夏侯婴的马车失控是意外?谁信?驿馆刚刚出事,他这个小小的亭长就“恰好”在衙门口倾覆了官款?这简直是送到督邮刀口上的肥肉!
萧何看着他脸上血色尽褪、眼神涣散的模样,擦拭剑身的动作微微一顿。他缓缓将长剑归入案上的乌木剑鞘,发出轻微的“咔哒”一声脆响。然后,他伸出那只刚刚握过剑柄、擦拭过锋刃的手,枯瘦的食指和中指,极其随意地拈起那卷摊开的竹简边缘。
“哗啦。”
一声轻响。
那卷记录着沛县众多“值得记录”之人的竹简,竟被萧何像丢弃一件无用的废品般,随意地朝着刘邦的方向一推。
竹简在粗糙的案面上滑动了一段距离,边缘堪堪停在刘邦身前。昏黄的灯光下,那密密麻麻的名字清晰可见,墨迹森然。
二堂内只剩下窗外狂暴的雨声,如同千军万马奔腾践踏。密集的雨点疯狂地抽打着屋顶、窗棂,发出永无止境的轰鸣。
刘邦的呼吸变得粗重而灼热,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喉咙深处铁锈般的腥甜。他的目光死死钉在案上那卷摊开的竹简上,简牍上那一个个墨写的名字——刘季、萧何、樊哙、卢绾、夏侯婴、周勃……甚至曹参——在昏黄跳动的灯火下,如同活了过来,扭曲着、蠕动着,发出无声的呐喊和诅咒。扶苏皇帝的“仁政”像一层温暖的薄纱,覆盖着大秦这台冰冷运转的杀戮机器,而沛县,不过是庞大链条上微不足道的一环。驿馆的驿丞就是被这链条无情碾碎的第一块骨头。下一个,会是谁?
他缓缓抬起手。那只手沾满了泥泞,指甲缝里嵌着黑黄的污垢,手背上还有几道被石阶划破的血痕,此刻却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着,像是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他伸向那卷竹简,指尖在离那冰冷的竹片还有一寸的距离时,猛地停住,痉挛般地蜷缩了一下。
“萧主吏……”刘邦的声音干涩嘶哑,如同砂砾摩擦,“这……名册……”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结滚动,“给我?”
萧何依旧沉默地伫立在书案后,身影在摇曳的灯影里显得格外高大而模糊。他没有看那卷竹简,也没有看刘邦颤抖的手,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紧闭的窗棂,穿透了沛县上空翻滚的厚重雨云,投向某个遥不可及、却又时刻悬在头顶的所在——咸阳。
良久,就在刘邦那根颤抖的手指几乎要触碰到冰凉的竹简时,萧何终于收回了那投向虚无的目光。他重新看向刘邦,眼神深处那冰封般的平静似乎裂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一丝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疲惫、决绝与某种古老默契的微光一闪而逝。
“扶苏的新风,吹不进这沛县的角角落落,”萧何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仿佛浸透了窗外的寒雨,“但咸阳的耳目,却比以往……更密。”他枯瘦的手指轻轻在案面上敲了一下,那声音极其轻微,却如同鼓点敲在刘邦紧绷的心弦上,“这卷东西,留在你手里,比放在任何地方……都干净。”
刘邦的手猛地一颤,指尖终于触碰到了竹简的边缘。那触感冰凉、坚硬,带着竹片特有的纹理,像握住了一块寒铁。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感瞬间压了下来,几乎让他无法呼吸。这哪里是什么名册?这分明是一块烧红的烙铁,一座随时会喷发的火山!但萧何的话像淬毒的针,扎进了他的脑子——留在你手里,比放在任何地方都干净!这“干净”背后,是萧何的托付?是自保的筹码?还是……同坠深渊的锁链?
他猛地一咬牙,五指收紧,粗糙的竹片边缘硌得掌心生疼。他一把将那卷沉重的竹简攥在了手里!冰冷的触感透过掌心的泥污和伤口直刺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