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过的如坐针毡,扶音辗转反侧,害怕又惶恐,越想越觉得无能为力,深沉的黑夜里,这对兄妹紧紧依偎,仿佛要将对方嵌到自己身体里那般热切。
“阿音别怕,哥哥绝不会让你离开我。”
他与她额头相抵,凤眸里全是浓浓眷恋:
“只要有我在,阿音绝不会嫁给任何人。”
小姑娘搂紧他修长的脖颈,埋进那让自己安心的地方,深深嗅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
扶渊拨开她,重重地吻上去。
祸不单行。
风暴总是携卷着阴谋一同前来。
翌日,宫中传来楚王的旨意,要求宋王派出一名质子前往楚国,并协议在质子呆在楚国期间,绝不主动侵犯宋国。
这个时期各国派遣王子去其余国家当质子是一件约定俗成的事情,楚国作为诸国中的强国,要求宋国送出王室的重要成员在所难免,只不过究竟送谁,那便是由着宋王决断了。
如今宋国宫廷共有两位王子,一位是太子扶渊,一位是燕王泓。
扶渊惊才绝艳,才华过人,宋王自然是舍不得。
而泓年方五岁,稚子无辜,母亲又是自己宠爱的夫人,手心手背都是肉,宋王自收到楚王的信件后便焦头烂额,难以抉择。
最后还是如夫人善解人意,说既然齐国王子已经来求亲,若是将王姬嫁出去,得了那三万兵马护城,加上宋国现有兵力,便足以解围,质子一事可因此暂缓几年。
就是恐怕要委屈王姬做妾,不过与国家大义比起来,扶音王姬向来懂事,自然不会不愿意。
如夫人说的有理有据,十分诚恳,俨然是为了宋国利益着想,宋王觉得在理。
遂决定明日便答应姬郢的求亲。
当晚雷霆大作,宋宫暴雨滂沱,在阴暗的天子殿内,太子扶渊持剑闯入,雨水沾湿了他的衣裳,突如其来的一道闪电劈在宫殿上,照亮了清冷公子决绝的脸庞。
他眼里的光比闪着寒光的剑还要锐利。
俊雅的少年弯下膝盖,决然跪在宋王面前。
他愿以质子之身前往楚国,姬郢求亲之事断然不可答应,若真的接受那三万兵马,宋国将不日而亡。
卧榻之地,岂容他人鼾睡?
这自然是最好的结果,不会有任何风险便能保宋国几年安宁,宋王听着跪在殿下的儿子言辞恳切,沟壑遍布的脸上有了几分不舍。
“阿渊,你当真愿意?”
虽然自己这些年来不怎么关心扶渊与扶音这对兄妹,但总是有父子亲情在,眼下儿子如此高义,为国忍辱,宋王心里不由得怅然起来。
“轰————”
又是一道闪电劈向宋宫。
扶音被巨大的声音惊醒,下意识就要去抱身侧的扶渊,他总是在打雷的天气里陪着她睡的,可是一伸手,只摸到带着余温的被褥。
扶音揉了揉眼睛,一股无名的恐惧从心底涌起,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睡着的时候被人偷走了,心里空落落的。
她忙起身,唤来身侧的宫人:
“太子呢?”
“回禀殿下,太子,太子···”
宫人支支吾吾地不肯回答,扶音心里的害怕越发扩大,她向来是极为害怕打雷的,总要窝在扶渊的怀里才能睡着,这是第一次,她醒来发现他不在身边。
他去了哪里?
为什么连同宫女都不愿说出他的行踪,他瞒着她什么?
扶音连鞋子也没穿,只套着洁白的罗袜便跑了出去。
不行,她要去找到扶渊!
强烈的意愿支撑着她,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若是找不到他,那她的阿渊哥哥就再也回不来了。
“殿下!殿下!”
一旁的侍人连忙拦住公主,这是太子殿下走之前千叮万嘱的,千万不能让公主擅自跑出去。
“放开!”
扶音被两位侍人挡住路,怒火涌上心头,娇喝一声让她们让开。
宫人死死跪在她的面前,浑身颤抖,头埋得低低的,不肯看她:
“殿下,您不能出去,奴才们奉命···”
话还未说完,一阵风窜过他们身侧,再转头望去,王姬瘦弱的身影已经快要冲出殿外。
“还不快追!”
宫人一阵混乱,忙拿着伞捧着鞋追了出去。
“是,儿臣心甘情愿。”
闪电划过扶渊坚毅的脸庞,透出盈盈冷光,乍一看去,宛如落难的天神降临。
天子殿外,一道小小的身影向他跑来,雨势很大,后面还跟着一众慌乱的宫人,却丝毫阻挡不了来人的脚步。
电闪雷鸣之中,扶音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前所未有的快,也前所未有的恐惧。
远远地,扶音已看见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那人刚刚从天子殿出来,脸上神情肃穆,不知在想些什么,浓密的长睫盖住了他的凤目,让人看不清里面的情绪。
扶音从未见过这样的他,亦或是,他从未把这样的一面展露在她眼前。
他如玉一般隐忍孤绝,也如玉一般脆弱易逝。
他们之间隔着连接着天地的雨帘,明明离得不远,却仿佛隔了千山万水。
雨水落在地上,雾气蔓延,他仿若不可触摸的神祇,已到了回去的时刻,再也不属于她。
“王兄!”
扶音大喊着,那人猛地抬头,眼眸里满是不可置信。
下一刻,湿透的小姑娘已经如一只力竭的小鹿撞进了他的怀里。
“阿音,你怎么突然跑出来了?为什么不好好在殿里呆着?”
扶渊显然十分生气,忙脱下自己的外袍给冻得颤抖的小姑娘披上,看到她竟然连鞋子都不穿就跑出来,脸色瞬间变得紧绷。
腰间传来不可忽视的力量,扶渊低下头,见她的小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襟,像是怕自己下一刻便会消失不见那般,死死搂着自己的腰,他的心瞬间软了。
吩咐一旁的宫人递上来王姬的衣裳,给扶音仔细穿好,她的脸上满是雨水,扶渊温柔地替她擦去,却发现这雨水是从她的眼里流出来的。
心房被她的泪水轻易凿穿,不再顾及身侧还有守卫的侍卫,扶渊一把将淋雨的娇娇打横抱起,回了长乐宫。
“阿嚏——”
温热的星辰汤包裹着裸露的娇躯,舒爽的暖意从四面八方袭来,雨水那股子湿透心底的冷意被渐渐除去,扶音却还是不由自主打了个喷嚏。
身后的人急忙凑了过来,他的气息太过熟悉,还未靠近几步,小姑娘就红着眼眶躲开。
若要取暖,他的胸膛比温泉池水还要温暖,可扶音却倔强的不愿靠近。
自从得知扶渊用质子换来自己不去和亲之后,扶音就没和他说过一句话。
“阿音还是不打算理哥哥吗?”
他的嗓音一如既往的温柔清冽,可是扶音知道,在以后的几年里,她再也听不到了。
她知道他的无奈,理解他的立场,更明白他是为了自己才甘愿去当质子,什么三万兵马入城会有大乱只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借口。
她的阿渊哥哥,是如此爱她。
这份爱让她厌恶自己,竟有一瞬间,扶音希望他没有那么爱她,索性让自己去那野蛮陌生的齐国,无论是做妻做妾,她都不在乎。
总好过一个大好前程的太子去路途遥远的楚国作甚么质子。
质子···
想起这两个字,扶音的心如同被烈焰反复炙烤,那样悲凉凄惨,无人问津的尴尬身份,或许还没有半分尊严,屈居在他国淫威之下,小心翼翼,舔血为生。
她的阿渊哥哥是天上的云,怎么可以去做任人践踏的泥?
思及此,扶音再也忍不住,转过身子,狠狠地抱住身后一直等待着她的少年。
眼泪从未如此不值钱,她用尽全力地在他的宽肩上咬下一口。
深深的牙印陷入肌肤,滚烫的泪随之而来,烫得扶渊心头剧痛。
扶音如同一只被困的小兽,张牙舞爪地想要拉着他一起逃出去,可惜这牢笼太坚固,任他们二人费尽全力也挣脱不了。
“阿音,不哭。”
扶渊在去时的路上便想了许多安慰她的话,可到头来才发现字字句句都苍白无力,抱着怀里绝望的她,他竟只能说出这四个字。
他将头搁在她的小脑袋上,两个人用最亲密的姿势依偎着,仿佛自从出生时便是这般,她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心脉相连,肌肤相贴,若没了彼此,便不再完整。
此时什么也不做,只听着她的心跳,对他来说,都弥足珍贵。
窗外大雨滂沱,今夜月色晦暗,肆意的风裹挟着嚣张的雨吹进人的心底,教人打心底的发颤。
玉勾云纹宫灯的灯火被吹灭,帷幔飞扬,长乐宫的两位主人隐没在无人看见的黑暗里,谁也不知道那天晚上被天色掩盖的万念俱灰。
有人欢喜有人愁,安静了几年的红鸾殿内却是截然不同的喜庆。
如夫人站在窗边,望着淅淅沥沥的雨,窗外的风吹起散落的乌发,雪肤红唇,笑意嫣然,透出一种诡异的和谐来。
一旁的心腹女官见她这副模样有些后怕,思索再三问道:
“夫人可要歇息?若是在窗边站久了,只怕会染上风寒,到时候···”
剩余的话没有再说下去。
如夫人却接过了这一话茬:“到时候可能会失宠,对不对?”
女史沉默不语。
如夫人却笑了:
“本夫人从未担心会失宠。”